啪嗒啪嗒——夜色下,乌黑的小破庙里亮着火堆炸起的星点。
火堆旁插着一根树枝,上面挂着谢秋原带小沈青衣去河边抓来的鱼,已经被谢秋原用法力处理干净,正在滋滋滋地烤着,眼看着马上就要熟了。
小沈青衣抱着捡来的柴火往火堆里一点一点地加,控制火候,那双死寂的瞳孔里看不出多少情绪,甚至还没有火苗来得生气。
谢秋原按照小沈青衣的要求,在现场伪造了一个死去的孩子,他本也可以再伪造一个死去的沈夫人,让真正的沈夫人入土为安,但被沈青衣拒绝了。
他说他回不去,至少也要让自己的母亲回去,回到他父亲的面前,让他的父亲看清楚,他所选择的道路,放弃了什么、牺牲了谁。
小沈青衣一字一句含着血泪,满是杀气——是和成年后的沈青衣截然不同的冷冽,他似乎将全世界都隔绝在外,满心满眼只有无处安放的仇恨,不知道自己该恨谁、又该找谁报复,只能在无数次的沉默中沉默,越发安静。
肆意妄为的谢秋原谢少爷,头一回捕捉到别人的敏感心,叹气都只能在内心悄无声息地叹,生怕惊扰了对面倔强伪装的小孩。
忍了小半天的谢秋原看着小沈青衣身上破破烂烂的伤口,忍无可忍,悄无声息地挪到他身边,努力把清徽的形象凹出一个神秘莫测又可靠的样子,沉稳地开口:“伸手。”
小沈青衣一愣,似乎才恍惚记起身边还有个人,抬头看了眼身边比他高了许多的仙人爷爷,看着他仙风道骨、不苟言笑,想起他秒杀数十个刺客的恐怖实力,小沈青衣立马绷紧后背,老实交出自己靠近谢秋原的手。
谢秋原内心暗爽,表面却依旧不动声色。
重名:“……清徽掌门没有那么正经的。”
重名和他的交流是通过意念,并不会被小沈青衣听到。
谢秋原:“我拒绝承认我是清徽,现在我是全新版谢秋原道长。”
重名:“……你开心就好。”
谢秋原绷直五指,仙风道骨地抬起手,轻轻搭在小沈青衣的胳膊上,闭上双眼聆听脉象。
“……”怎么心跳都没有???
谢秋原蹙起眉头,难道沈青衣是受了什么重伤?!
小沈青衣看着越发仙气的老道长,呼吸也缓了起来,却还是谨慎问道:“仙人爷爷,你是在给我把脉吗?”
“嗯。”谢秋原从鼻腔里轻哼一声以作回应。
小沈青衣犹豫片刻,最后咬着唇道:“把脉的话,指落的位置是不是错了?仙人爷爷你摸的是我的腕骨了。”
重名:“哈哈哈哈哈哈别不懂装懂啦!清徽掌门也不会把脉啦!”
谢秋原:“……”
谢秋原收手,垂眸盯了小沈青衣一眼。
小沈青衣顿觉做错了什么事情,连忙低下头去——谢秋原心头一软,没忍住直接伸手揉起小脑袋来:“其实我是在摸你的筋骨——少年,我看你骨骼清奇、天赋异禀,实在是个修仙的好苗子!我愿收你为徒,你可否愿意?”
重名:“牛哇牛哇!这么尴尬的场面居然还能被你拐回历史——当时清徽掌门确实是这么和沈青衣说的!”
谢秋原:“给本掌门退下。”
小沈青衣讶然,圆溜溜的大眼睛总算是多了几分孩童的天真。
谢秋原见机行事,往小沈青衣嘴里塞了游戏里最贵的丹药。
小沈青衣一口吞下,摸着自己的喉咙,目瞪口呆地看向谢秋原。
谢秋原摸了摸自己的长须,火堆照亮他脸上的得意神色——小沈青衣却不觉得有多害怕,他觉得仙人爷爷不会害他。
果不其然,丹药入口不过片刻,小沈青衣就觉得身上的伤口都不痛了,他拉开衣袖一看,那些恐怖的刀伤、摔伤居然都愈合了,而且身上也没有疲惫的感觉,好像睡了三天那样舒适,整个人充满了精力。
他咧嘴笑了起来,连忙起身朝谢秋原的方向鞠躬拜谢:“谢谢仙人爷爷,但是我对尘世还有眷恋,恐怕不能跟你走。”
谢秋原的笑容一僵,想起清徽仙尊和他说的那些过去。
第一次相遇,清徽没能带走沈青衣,他说他对尘世还有眷恋,想去四处历练。
十年后,沈青衣成了江湖上一等一的侠客,沈太傅扶持先太子翻案成功,逼皇上退位让贤,可太子继位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算沈修的罪孽,赐他午时斩首。
沈青衣对自己的父亲是有怨的,他亲眼目睹了自己母亲的死,又一次亲眼目睹了自己父亲的死,最后沉默地替父亲收尸。
然后选择在沈修头七的日子,杀入皇宫……
那天也是个大雨滂泼的夜晚,整个皇宫宛若一条血红色的长河。
沈青衣杀了很多人,很多无辜的人,却没能对龙椅上的罪魁祸首下手。
清徽说过:如果早知道沈青衣放不下的尘缘是这样的结局,他当年就该直接把小沈青衣打晕了带回清心门,让他从此不问世俗,彻底断了和过去的联系。
谢秋原将沈青衣拉了起来,按在边上继续坐着。
两人似乎都有所思,空气陷入沉默。
噼里啪啦,火堆继续燃着,烤鱼散发出阵阵飘香——
小沈青衣连忙拔起树枝,举到谢秋原面前:“仙人爷爷,鱼好了。”
“哦。”谢秋原顺手接过,张嘴吃了起来。
小沈青衣:他还以为那是给他吃的。
重名:…………为老不尊为老不尊啊,给我留一口。
谢秋原听到重名的心声,愣了愣,瞥了眼自己手里外焦里嫩烧得刚刚好的鱼,也没多少不好意思,索性继续吃了:“烤的不错,看样子要养活自己应该不难。”
小沈青衣眼前一亮:“所以仙人爷爷是会让我离开了?”
“我又不是人贩子,你不想跟着我,我还能绑架你不成。”谢秋原笑着,转头看向小时候的沈青衣,没忍住伸手又揉了一把脑袋,现在这样才像个8岁的孩子嘛,要苦大仇深也等再长大一点就好。
谢秋原的手也不知怎么的,就从头发摸到小脸蛋上,掐着Q弹的脸颊和5岁的手感作比较。
“唔——仙人爷爷?”小沈青衣脸颊被捏,疼也不敢叫,只能小声提醒。
结果脸颊不疼了,人中被划了一道鱼香。
谢秋原乐呵呵地瞅着小沈青衣白净的脸蛋上多出来的那道烤鱼焦黑色“小胡子”,拍着大腿笑道:“吃了你的鱼我也过意不去,给你闻闻味算道歉了。”
“……哦,谢谢仙人爷爷。”小沈青衣吃了丹药,没疲倦感也没饥饿感,是真不介意,但仙人爷爷多此一举的道歉……
他瞥了眼边上乐得胡子都在抖的仙人爷爷,吃个烤鱼也就罢了,焦黑的手指也在脸上乱擦,比他这个小胡子是花多了。
小沈青衣摇了摇小脑袋,忍不住也笑了。
可后知后觉地,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把笑意压了下去——好像这个时候、这样的他,是不可以笑的。
谢秋原抬手摁了摁小沈青衣又低垂的小脑袋,问道:“所以不跟我走,是打算以后去报仇吗?”
小沈青衣愣了愣,缩起双腿抱在怀中,黝黑的眼眸盯着乱窜的火苗,一点一点烧着:“我不知道……”
他把小脸埋进膝盖,一眨不眨地感受着火焰越发旺盛的温度:“我不知道自己留下来想做什么,也不知道这仇该不该报,更不知道我到底应该向谁报仇。”
谢秋原往火堆里丢了两块柴,把变成木剑的重名剑丢给沈青衣:“不知道做什么的话,就去练武功,练得全世界都怕你惧你打不过你,这样等你知道要报什么仇、想明白要找谁报仇,直接杀过去就是了。”
重名:“……你应该劝他放下!不然怎么入道!”
谢秋原:“我怀疑你是想劝他剃度!”
重名:“可当年清徽掌门……”
谢秋原:“我说了,我是全新版清徽。”
重名:“是魔道版清徽吧。”
谢秋原:“听起来也不错的样子。”
重名:“……不愧是你,告辞。”
小沈青衣讶异地抱住木剑,扑闪的大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人。
只是一句话而已,可他却觉得压在心口的巨石被碎掉了。
在所有人都逼他懂事、识大体的时候,他的心倏地自由了。
泪水倏地夺眶而出,仿佛千里决堤,忍了一个寒冬:“他们都让我懂事一点,不要恨谁怨谁,死了就早点喝下孟婆汤投胎转世,活着就闭上嘴巴隐姓埋名远离朝堂。他们都让我心怀大义,不要为了小家毁了大家。我以为仙人爷爷也会像他们、像慈悲渡人的菩萨一样,劝我放下仇恨、一心向善……”
眼泪吧嗒地掉,小手抱紧木剑握成拳头狠狠擦泪,一张白皙的小脸哭得红彤彤、被擦得红彤彤,看得谢秋原心脏一抽一抽,也快掉眼泪了。
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止不住心疼;别过头去装瞎,耳里尽是泪水滴答;最后转身一把抱住小沈青衣,拍着他的背安慰道:“我这辈子就没对人这么好过,你就偷着乐吧!别哭了。”语气说不上好,但因为苦涩的颤音,也算不得凶。
以为真的会安慰一二的重名:“……我都准备好抹眼泪了,说两句好话不行吗?!瞧你说的什么话!”
陷入温暖的怀抱,小沈青衣“哇”地哭得更大声了。
但越哭,心中的苦也就越淡,到最后冷静下来,感受着仙人爷爷拍背安抚的节奏,他又笑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这样照顾我了,所以我会变强的。”
谢秋原的手一顿,本以为沈青衣不哭了,心也就不会疼了。
结果这一句话把他那颗带刺的心脏惹出了漫山遍野的柔软。
“沈青衣,你要好好的。”
万华镜绚丽旋转,周遭万物快速变衍。
谢秋原看着小小少年一夜惊醒后寻觅无果的失落、看着他意外发现他留下丹药的惊喜,看着沈青衣一点一点成长,变成他熟悉的、沈青衣的清俊模样。
好似瞬息之间,却又恍若隔世。
一瞬定格。
怀中拥抱渐冷,谢秋原看着周围阴暗潮湿的监牢,看着一身狼狈被囚禁在暗房的沈修,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狱卒官服。
不错,至少这次变年轻了。
咔嚓——监牢的大门被打开。
“大侠!大侠!我只是听人吩咐才打断沈大人的腿,真不是见钱眼开,这块玉、这块玉是我捡来的,我也不知道是沈大人的。”狱卒两股战战,说话都在颤抖,被沈青衣挟持而来。
18岁的沈青衣和谢秋原认识的沈青衣,在相貌上已无差别,惊世骇俗的天人之姿令人难忘,一身白衣仙气飘飘,但气质却截然相反。
18岁的沈青衣清冷中透着凌冽的杀气,勃勃生机是燃在火焰里的恨;修仙后的沈青衣清冷中透着淡淡的檀香,不动声色却是源远流长的柔软生机。
前者是矛盾的冰火,透着年轻桀骜的倔;后者是大成的温柔,像一把杀人于无形的软剑,柔软的锋利。
而且,18岁的沈青衣,有了一柄杀人利器,背上却始终背着那把谢秋原送的木剑。
谢秋原忍俊不禁,满心欢喜。
然而这团火就烧到他身上来了。
沈青衣冷冷看向谢秋原:“开锁,否则——”
哗——冷冽的长剑瞬息划破狱卒的咽喉,对方甚至还未反应过来,脖颈爆出一道犀利的血花,整个人已经跌死。
沾满血迹的长剑闪着尖锐的威胁直指谢秋原:“下一个就是你。”
清冷的语气里尽显杀气。
谢秋原突然牙酸,说让沈青衣随意报仇,但也别报到他这来啊。
重名:“这就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谢秋原:“给本狱卒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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