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林长老拱着的手没有放下,不肯放弃。
“王爷!太虚斋昨夜爆炸的动静,王爷在监仙司想必也听见了。此等忘恩负义之徒,您要是保她,无异于养虎为患啊!”
“得了吧,林长老。你们神机门内部的事,本王懒得管。”
宣述终于冷了脸,眉目压出威严之色,语气严厉道,“但你听着,昨夜陛下遇刺,险些丧命,全因澧玉道君所制的‘琉璃无相’抽了疯,剐了杀手不算完,还要连陛下也一道剐了!
“这份责,道君已是担不了了,那只能她座下首徒来担——还是说你神机门上下,愿共领此罪?”
林长老一肚子上眼药的话卡在喉间,一下子哑了火。
“琉璃无相”世间十三件,全是从太虚斋出的。
也是近十年来,使得神机门地位在仙盟达到顶峰的天工法器。
凡间和修仙界的贵人们,都十分追捧。
而神机门内能有能力修理的……也只有那师徒二人。
听见“琉璃无相”的字眼,刑台上那人终于偏头望过来。
在场之人终于看清她的面貌。
她一身白衣,前襟硕大一个“死”字,乌发散在身后,眉峰如墨剑上挑,嘴角有一点干涸的血迹。
空荡荡的宽衣显得她单薄如青瓷,可抬眼时瞳中沉静,似是能看穿人心鬼蜮。
林长老不禁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别过头,眼观鼻鼻观心。
双方僵持之际,掌门百里澹终于赶来。
百里澹脸色很差,方才他想拖延时间,宣述却甩下他就走!
仗着监仙司,猖狂至此!
但事到如今,当着众人的面,他也只能忍耐下来。
百里澹再次端起慈祥歉疚的模样,语重心长地交代萧昭明抓住这个立功的机会,并反思自己对师尊的嫉恨之心,将功补过云云。
冰台轰然降下,趺坐于上的萧昭明落到众人眼前。
尚未结痂的鞭痕渗着血与灵力,没入衣领,瞧着该是狼狈的。
可在场没有一个人这么觉得。
他们对上萧昭明的目光,只觉得这年轻器修的身上,开始流露出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狠厉血气。
百里澹被目光斩在原地似的,一时间失去言语。
半晌才夹着一丝警惕,找回自己的声音。
“霁明他……因为你的事很生气。”百里澹咳了几声,“今天解决完‘琉璃无相’,回来先见你大师兄。”
百里澹这个老狐狸,一句话就把宣述想长期“借”人的算盘打乱了。
宣述出了神机门差点骂人,但觑见萧昭明神色,又小心地咽了回去。
萧昭明换回清水蓝的门服。
少了那一簇金线流火,她面容愈发苍白,瞧着冷寂了许多。
她的本命法器被扣在了神机门。
“多谢王爷相救。”宽敞马车上,萧昭明哑声道。
“萧灵官肯托付,宣某自当竭力而为。”宣述坐在萧昭明的对面,还是没忍住表情,嫌弃道,“哎你们掌门,跟姓林的那个长老,啧,可真是个东西。”
“王爷,你出门阵仗一向这么大么。”萧昭明重新把护腕绑起来,轻轻叹气,“特赦令是这么用的么?”
昨日在启暮城,她托付了这位摄政王一件事。
如若她回到宗门后遭遇不测,亦或被掌门百里澹做局灭口,不必为她脱罪,只要想办法将她带出神机门即可。
但她没想到,宣述竟动用了特赦令,堵死了“灭口”的后路。
据她所知,监仙司成立至今,就没动用过几次特赦。
凡是四方笔写下的判决,都有天道保护,修为再高的人也不能违背。
“我乐意用。”宣述威胁似的瞪她一眼,“百里澹老奸巨猾,你以为随随便便就能斗倒他啊,不给你上几层保险锁怎么行?”
萧昭明无言以对,只好收了声。
宣述又戳她:“我说,澧玉道君当真……”
萧昭明垂下眼:“真的。”
宣述敛了散漫神色,坐直身子默然:“节哀。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双手害死了很多人。”萧昭明沉默良久,突然出声,嗓音干涩。
听见这么一句含沙带血的,宣述长眉一挑,回头冲马车外道:“小林,从乾坤袋里拿水给我。”
说罢,他转回来:“怎么了呢?灵官大人,一夜不见,你偷偷去砍了多少邪修啊?”
萧昭明双手交叠握着,指腹缓缓扣在关节上。
她分明说的是“害死”,可宣述却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态度。
甚至没有怀疑,这句“害死”是不是也包括了她的师尊?
凡人侍卫小林掀起车帘,递进来一个水囊。
宣述接过来,拧开塞子后伸到萧昭明眼前:“这位仙尊啊,我呢知道你现在堵了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你看,不如这么着,你先听听我们凡人的意见?”
萧昭明抱着水囊抿了一口,茫然地抬眼看向他。
宣述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一般呢,我们凡人遇上别人杀我亲友师长的情况,下一步就是告官,请求律法正义将恶人绳之以法。
“若杀人者为求脱罪而反诬受害者,那必然要伸冤,皇宫宫城南阙有登闻鼓,任何有冤之人都可敲响,直达天听。
“然而若是势单力薄,便是另一回事了,需先避难,保全自己为首要。”
萧昭明神情古怪道:“那若是亲友师长,因我而死呢?”
“我动的手?”
“不……没有人动手。”
宣述低眸,掩盖了目光中低沉的哀悯:“那便是命运弄人,非要加诸我身,抗拒不得……从此,就只能背着她的命,活下去。”
最后那三个字,仿佛咬在齿间,反复回荡。
萧昭明不知说什么,只好沉默。
宣述之言,听起来像自己亲身经验之谈。
可若真是如此,他又是在背负着谁的命,活了百年?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宣述真好像那成了精的,萧昭明一个字没说,他却什么都看出来了。
面貌年轻而俊朗的摄政王挑了眉,“这是个秘密,等你什么时候拿启暮城内乱的秘密来交换,我就什么时候告诉你。”
萧昭明:“……”她的想法全写脸上了吗?
宣述:“好了,现在你那一肚子话捋顺了么?”
见萧昭明点头要出声,他却又竖起食指抵在她唇边,放低声音,沙哑道:“嘘,先别说……咱们还没出玉虚京呢。”
他换了话题:“萧灵官,我并非编故事来捞你,‘琉璃无相’失控属实,我需要你对此负责。”
谈起公事,萧昭明总算提起点精神:“发生了什么?”
昨夜为了尽快赶回来,她乘了自己锻造的流鸢云辇,速度比普通地工级快上三倍,因此最先抵达了玉虚京。
而宣述和沈霁明一道回来的,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宣述:“我刚下辇就收到宫里消息,说‘琉璃无相’失控,陛下险些出事——我一听,这借口挺适合用来捞你的,就先回宫看了眼。”
萧昭明:“……”
听起来你们人皇是这个故事里最不重要的一环。
“你是炼器师,应当比我清楚,‘琉璃无相’是保护法器,其结界内所有灵气都会被抽空。因此修士进入则不能动用法力,凡人没有法力也就不会受伤。”
“确实如此。”
“但昨夜开始,任何活物进入‘琉璃无相’的结界,都会被绞杀。”
·
马车缓缓停下,侍卫在车厢外唤道:“王爷,皇宫到了。”
大概只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已经很快了。
应当是有专门的法阵通道,萧昭明想。
宣述应了一声,随后撩起车帘,回头对萧昭明说:“走吧,仙尊大人,欢迎来到凡人的世界。”
凡人的皇宫,是要用脚走路的。
萧昭明一边走,一边左右打量着宫廷构造。
宫里有凡人,也有修士,与禁卫军装扮相同,相处融洽。若不是萧昭明能感应到他们都是结丹境,恐怕也看不出有什么两样。
巡逻路过他们的禁卫军都会同宣述见礼,神情恭敬,足以看出其威严。
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宣述混不吝的作风下,是真实的平衡了仙凡两界的掌权者。
以一个凡人的身份。
经过一处莲池,宣述停住脚步。
他随手扯了靠近廊边的一个莲蓬,往廊柱上一靠:“这里有结界,且四面通透,修士和凡人都没法偷听。萧灵官,去解决琉璃无相前,我们可以在这里停留一炷香的时间。”
萧昭明点点头,环视四周后呼出一口气,抿了抿唇。
“师尊不是我杀的,王爷信吗?”
“我信。”宣述答得毫不犹豫。
萧昭明反倒皱了眉:“可……”
“灵官大人,你们神机门这两年内斗都快斗成乌鸡眼啦!太虚斋的法器让神机门在仙盟有立足之地,但这两年神机门野心大了,想卸磨杀驴对不对?”
宣述低着头剥莲蓬,对仙尊们“评头论足”的姿态却活像个讲八卦的说书先生。
“何况,我这个摄政王在凡间还总领了内阁与三司政务,每天要判的案子上至宫闱秘事下至大黄狗……那叫一个乱七八糟,不比仙尊们的内斗差到哪儿去。”
被宣述这么一打岔,萧昭明沉重的心绪竟莫名随之散开些许。
她绷紧的肩膀往下松了松:“看来王爷已经猜到昨晚发生了什么了。”
“修士总归也还是人,人的欲念与图谋,大抵都相同。”片刻后他递出方才剥的莲子,“吃点?”
萧昭明抬手接过,才发觉这是养在宫里的灵莲,其莲子不必经过炼化,便是上等的疗愈类丹药。
锁神链到底还是对她的灵根造成了伤害。她一直忍着没说,只是因为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不想浪费时间在养伤上。
……宣述插科打诨一路,竟然不动声色注意到了。
“多谢。”她也没客套,将莲子嚼碎吞下,顿时感觉灵根的疼痛缓解不少。
缓了缓劲力,萧昭明又说:“但我可能,能试着找回师尊的魂魄。”
宣述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高阶修士轻易死不了,除非灵根湮灭或魂飞魄散,才算陨落。
昨夜太虚斋发生了爆炸,澧玉道君大概率是魂飞魄散了。
怎么可能还找得到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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