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白首之约

君逑直勾勾看着江陵,听了江陵的话,静默一会儿,方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站在树荫下松开握着江陵的手,又朝江陵抬手,道:“我是个差劲的人。我走过很多地方,看过许多人与事,它们对我一无所有。”

“这就是你说我糟糕的地方。我不能否认。因为即使是现在,我也不能说我从这些事物得到了什么。”

“你对我的祝愿那样美好,完全按照我一开始按照父母计划的那样。可你应该知道,计划从来不算什么。”

比计划更多的是意外。

江陵复杂地凝视君逑,并未回应他的动作。

君逑用左手捧起江陵的脸,食指擦过他的眼睑:“我知道我想要什么。”

君逑的右手又握上江陵的手,这一回不像之前,他与江陵牢牢地十指相扣:“我没有愿望。我对那些都不在乎。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我想和你看星星和月亮。我想和你走遍人间的山河。”

“你一直都很爱这些事物,不是吗?”

那又如何?又能如何?

江陵在君逑的目光下,不言不语。

君逑的手触碰着他的眼尾,轻轻一勾,便看出他神情中蕴含的讽刺,他仍旧温和地说:“即使走不完没有关系。”

时间多么漫长,日子多么苦闷。以前没有什么,现在才增添了色彩。

君逑隐约察觉出江陵对于长生大道的抗拒,还有隐而不见的痛苦。

想到他的过往,他也不觉得惊奇。

“你想要像凡人一样过完一生。”他平淡地指出。

和木头人似的江陵这会儿终于开口:“你还说没有偷听我和凤临炙的谈话。”

君逑没再否认了:“你知道的,我就是这样的人。你不会对此产生反感,我就这么做了。”

甚至于他觉得,江陵那番话是在说给他听的。

然而自己说的究竟是凤临炙,还是在说君逑呢?

实际上江陵也不知道。

君逑继续:“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也不在乎这件事。”

在江陵染上惶惑的目光中,君逑道:“寿命终了又如何?我从不在意。你应当知晓。”

“你也不必替我在乎。”

……怎么会这样?

江陵睫毛轻轻颤动,看着君逑,他将情绪都凝结成寒冰,掩盖内心的波澜,装作毫无动容。

君逑继续说:“我真的没有想过你在担心这个。”

“天若有情天亦老,那又如何?谁是天地,谁是明月?世上有什么人能高坐明镜台?”君逑陈述,“你在为什么而愧疚?你有什么理由愧疚呢?我自愿爱你,自愿与你亲吻,自愿步入红尘。”

江陵没有回话,在心中感到一阵惊诧与眩晕。

那颗心玲珑剔透,已然盈满一半的水,悬在半空中。

江陵越看它越惶恐,越觉得摇摇欲坠,想要把它捧回去放回原位。

然而有人自愿让它坠落。

君逑握着他的手说:“我只在乎你。”

“你说过的,带我一起去看人世间的美景。”

“我想和你一起,在某个城镇,共享黄昏与朝阳。”

如果能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过完一生,即使仅有一次,不再重来,那也是举世无双的珍宝,不是吗?

他珍而重之地说:“我和你一起,白头到老。”

晃荡一声,心形水瓶跌落到地上。瓶中水溅到来客身上。

他竟然真的明白。

江陵无法掩盖心中的惊骇。

此前被他压下的心又开始怦然乱跳,他还什么也来不及思量,心情一片空白时,君逑的一番剖析仍未结束:“我知道你不喜欢江起澜,不喜欢谢舒茵,也没有那么喜欢江鸣。”

“可是……尽管这个幻境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却难掩幻境的本质。”

楼清霄、君逑一同合力构造了这个幻境,幻境的阵眼在那边,用解忧剑看护,而幻境的主人却是江陵。

“说到底,这个幻境是按照你的想法来的。你想要世间海宴河清、盛世太平,人人如意,那就能如此。你想要人人都能遂愿,一切都往最好的可能发展,便是这样。”

“在此之前,我从未发觉,你的想法竟是矛盾至此。你不愿意接受这个你所想的幻境。”

接受我捧在掌心里,向你献出的世界。

“我不明白,江陵。”

君逑微微前倾,将额头靠在江陵额头上。

江陵挣扎着,挣扎不了,下意识开口讽刺:“你不明白?可你这么一想,我就要接受吗?你又是多么自信,多么相信自己的判断。但是如果你认为什么都会称心如意,我也会事事遂你意,这不是太傲慢吗?”

他几乎是在胡言乱语,不知道有多少是真实的想法。君逑捧起江陵的脸,困惑地打量他,不肯放过每一个细节。

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君逑吐息在他的唇旁,这几乎、简直、完全,就像是在亲吻。

“我说一遍,阿琅,我不是傻子。你怎样看我,怎样向我倾诉,向我诉说什么,我能明白的。”君逑说着,“你把这称为傲慢吗?”

听到君逑后面的话,江陵只是侧过头,惶惑地朝他投去一瞥,也向青山与天际投出一瞥。

人世间众人殊异,却在同一片天空之下。

可白帝城中无昼夜,紫色阵法为其穹顶。

少年时的他听着风铃声,看惯了白帝城空荡的风景。

江起澜的阵法建得很好,为了隔绝魂魄,连只飞鸟也不会进来。开启阵法的要求更是严密,从它建立至今,只开启过寥寥几次,不是为了维护阵法,便是又有什么稀世珍宝要存入其中。

小郡主和韩非泽被派去瀚海留学,打好修为基础。

当时初决的皇后给姜清璇一项东西,让她转交给自己的妹妹,拜托她去放在一个没有人能够进来的地方。

谢舒茵对着那块不知道有什么稀奇的玉佩思量片刻,决定把它给丢到白帝城里。

她是瀚海的皇后,与江起澜共享权柄。一座城池再华美,对于她也不过是随手的储物柜。

她随口与江起澜说,江起澜虽皱眉也仍应允。

但江鸣不知从哪听说要打开白帝城,就兴奋得紧,缠她缠得紧。

谢舒茵无奈地拉住孩子的手,小郡主、韩非泽被江鸣领过来。一起步入白帝城。

江陵的魂魄仍然被过于虚弱的躯体排斥在外。只有无形的锁链锁住他,不让他离躯体太远。他大部分时间连神志都昏迷,偶尔会附身在一块砖瓦上,会附身在一块木头上。

整座白帝城唯一的活物就是那颗不知从何而来的蛋,可没有人能去孵那颗蛋,它也不能活。于是江陵最常做的就是变成阵法中的一道灵气。他醒来时就能从灵气中感知这座城池中的所有事物。

江鸣来到白帝城,去寻冰棺,对着身旁的人叽叽喳喳地说:“看,那是我哥哥!”

韩非泽看向棺中:“你的哥哥?”

江鸣以为他在问哥哥怎么在这里,解释:“我父母说,哥哥的身体很不好,中了毒,才在这修养。”

姜清璇那时多么年幼,本应是在父母怀中撒娇的年龄,她就已经学会似笑非笑地听着江鸣的话,看谢舒茵对着冰棺不耐的眼神。

起码谢舒茵还记得叮嘱,并没有把那份不耐与厌恶用言语表达出来。

江鸣什么感觉也没有,还窝在谢舒茵怀中撒娇说:“哥哥哥哥,快点醒过来!”

他从母亲的怀抱中脱身,在棺材旁边放了一束鲜花。

小郡主看着这一幕露出讽刺的微笑。

江陵没有表情地注视那一切。

他感到厌倦,他没有和任何人诉说。

本来就淡不可见的厌倦很快被咀嚼吞噬殆尽。

那束鲜花在他们离去之后成为白帝城静止事物中唯二活着的生物,不过它也枯萎失色。

玉佩中的魂魄聚集,那就是琳娘。她陪伴在他的身旁,目光却永远空荡,时常为过去而恍神。

她向他描述过外面,也寥寥几句话讲起过她的爱人。

他从她的话语中知道她在韩霖与其他两家的争斗中被抛弃,也知道是韩霖留下的后手让她回归玉佩,也知道韩霖最终失去了她,这块养魂玉还在白帝城,不会有人来取走。

也许她能在这里获得永远宁静,但可能不会。

江陵在她长长恍惚后问她:“你还想见你的爱人吗?”

卫琳捧起一卷描述初决的书,点头又摇头。

“不了。他辜负了我,我也不愿再见到他。他一直在欺骗我。”

他看着她,不明白爱是什么样的事物,让她如此痛苦。

当他踏入梅里的后来,他觉得很难过。不只是为了卫琳,更为他曾见的生灵而难过。

人世间的争端那么漫长,永远不会停止。

他爱过路途上的景色,也广泛地爱过世人,却早就不相信有人会回报给他同等的爱。

甚至比起爱,无由来的恨更让人能够接受。

他自顾背上行囊,付出努力,为之承担,心甘情愿。

他想一生已经足以。

然而现在有人握住他的手,向他倾诉爱语,向他相约白首,更取走他身上一半的担子。

江陵本能地迫使自己平静下来,让惶惑消散。

他想要松开君逑的手,却知道对方不会松手。

他侧过脸又被对方掰回,垂眸又抬起。他过了很久,闭口又张口:“没有不接受。”

“我只是一直记得那些事情罢了。”一旦开了头,江陵就将心中的部分不安也吐出,“我铭记过的事物,又怎么能轻易抛弃呢?”

君逑说:“那就不要抛弃。我担心你会因为记忆而痛苦,所以想你忘却。”

“但你不愿意,那我们会记得这件事情。”

他的眼中情绪正如初春刚刚生长的嫩芽,其中的生机鲜明。纵有疑惑也无法掩盖。

江陵看着君逑,从来没想过会从他身上收到这样的情感。

这实在是太……

树荫庇护着两个人,江陵站在此之下不作声片刻,答非所问:“师尊是我见过最为纯粹之人。”

君逑从没有想过有人会把这词用在自己身上:“你这样说凤临炙也好,却说我。”

怎么不是?

江陵固执地说:“那么我说师尊是对我最好的人。”

君逑:“那就是对你好的人太少了。”

是吗?

这些答案都被否认之后,江陵没有办法再说什么,他知道君逑只想要一个答案,也只想要那一个答案。

他郑重地凝望君逑。

对方耗费这么多力气,只想让自己做一个美梦。这是江陵生命中收到最有心意的礼物。

他为之心动,又在意识到的刹那为之忐忑。让他怯步的不是其他而是爱。

这对君逑多么不公平啊。

江陵无法否认一点:“那就把那些都抛开。只一点可以解释,您对我也一样,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他也竟然到现在才发觉。

君逑微笑,却不惊讶:“嗯,所以不要因为那些害怕拒绝我。”

此时已经夕阳西下,学堂中的书声渐渐停止。

小萝卜头们往外窜,没有人能够看到树下的他们。

树叶轻轻吹拂。刷拉作响。

君逑环抱住江陵,与他对视:“接受我吧。”

天若有情天亦老。那又如何?

我愿陪你一同走完这条道路。

君逑将他的手捧到胸前,诉说:“我们还有一生光阴。”

他未尝没有感觉到江陵心中的那些忧虑。可它们浅而淡,行将浮出水面时,又被其他忧虑掩盖。

这个时候,他也没能想到,一个人的心中会有那么多的忧虑,远不只他认识的那几种。他那样会掩藏,而他又没有来得及完全读懂他的心。

君逑只是不再追问其他。他相信那不重要。

江陵凝视君逑,比以往更为认真迫切。

他想要看透什么,抓紧什么。

君逑伸出了他的小指,问:“你愿意和我约定一起白头到老吗?

他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他,即便被笼罩在树荫下,也像在光中。

白头到老,是多么美好的词啊。

江陵的心跳早就已经平缓,可那股缱绻之意在心底。

他有时希望他与他走完全程,他还是这般模样。他又觉得抱着这样心情开始一段感情的自己才是真的不够尊重。

他想起江起澜谢舒茵,想起凤临炙……

他漫无目的地思索,思绪被一层层覆盖。

他本来还有很多的借口可以拒绝他,到最后,可一旦撞入君逑眼中,他的思绪就全是对方。

梧桐树嫩绿。投下影子,小鸟依偎,啾啾声不断。

君逑看着他,放柔了声音,想要唤醒、又害怕惊扰他:“阿琅。”

爱一个人,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江陵恍惚间看见君逑眼中的自己,也在以同样的目光注视对方。

他带着几分恼火与彻悟,意识到自己拒绝不了他。

于是江陵迫切地环抱住君逑的脖子,轻啄一下他的唇。

他侧过头就看见君逑的耳侧有点泛红。

稀奇,他也会害羞。

江陵强行勾上对方的手指:“拉钩,发誓永远不分开。发誓永远爱我。我们要在一起,白头到老。”

“好。”君逑小指微弯,牢牢地与他相靠。

起码在这一刻,他忘掉了所有烦恼,和他立下誓言。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茨维塔耶娃《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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