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气流渺渺,无处不在的并非灵力,而是道。
江陵乘着道浮游于万物之中。
那被风吹起的风车,行人穿梭而过的街道,小孩翻过的墙壁,落在地上的墙皮,壁上生长着花朵的青藤……
一样样事物被风吹走。街道喧闹归于寂静,青藤上花朵开放凋落,只在一眨眼之间。天空似暗似明昼夜难分,也许本不必区分在意。
当江陵越过巍巍青山,世界好似也就这样被他抛掷脑外了。
唯有敲着木鱼的声音从某座青山中的寺庙传来,极远极近。那一声声也仿若一阵空无,与道极为贴合,却仍有无尽的悲悯。
江陵听到声音、重新幻化出身形时,正站在山巅。
从山上往下望,所有事物都缩成渺小的点。
江陵将目光从那些缩小的万物中收回,往山下走。
拨开那些集聚在山间的云雾,便看见一座小小的寺庙,远居高山的僻静处,罕有人至,虽是红墙绿瓦,但门上的铜把手已经有些锈迹。
挂着红丝带的高大树木从墙边探出头,丝带随风飘摇,上有斑斑墨迹。
江陵目光掠过那些丝带,他微仰头,望着寺庙上的匾额——“普度寺”,那是大家的提名,其意境正如木鱼声。
江陵握住铜把手,扣门。
寺庙里的木鱼声在扣门声传来的刹那停住了,闭目的老和尚睁开了眼。
这位苦陀圣人几年前才拜别了他年寿终了的师兄,在寺中清修。他年寿将近,已经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
寺庙中另一位清修的和尚想要来开门,来客却清楚寺中人的情况,敲门只做告知,径直推门而入,步入时与怔在原地的和尚擦肩而过。
苦陀圣人远望江陵——他的一身玄衣在雾中若隐若现,这样一位气度非凡、面具覆脸的客人,又是在瀚海……
苦陀手中鱼椎落地,很快了悟,双眼浑浊中透露着清明,目光似是悲伤又似是怜悯。
江陵并不喜欢这些自以为知情识趣者的目光,但他并没有说什么,苦陀自己就认识到自己的目光很能令人不悦,可是他无法克制,只长长地叹口气:“施主,许久不见。”
寺庙敞开的门外,天空仍有灰暗,简朴的寺庙内,苦陀竭力弯腰,向来客低头:“我欠施主,众生易欠施主。已不望施主海涵。”
“不欠了。”江陵平静地答复。
他睁眼开始,属于江陵自己的因果再也不见了。
他能看到所有人的因果,但和天道融合开始,任何过往都不复存在。
苦陀惆怅一笑:“无论亏欠与否,我过不了心里的关卡。”
但那又怎样呢?他的亏欠无关紧要,他自己心知肚明,何况他说出之后的话,只会让这亏欠更上一层。
江陵注视着苦陀。他的愧疚难以遮掩,他却道更有一事相求,那就是初决。
这位衣衫褴褛的和尚眼神愧疚而坚定,他竭力弯腰,半跪在地上,道,他以生命相求。
初决是座岛,易进难出。普度寺培育了诸多佛修,其址遍布四国,而在初决香火最为旺盛。
少部分人能拥有在岛中来回的权力,这其中自然包括普度寺的佛子。
遗憾的是,很快他就被禁止了这样的权力。
江陵听着苦陀到初决的经历。
他说他见到修士如何生活,又见到凡人如何被当做牛马驱使。他看到那些众生对于修士的期许与向往,如看到普天之下硕大的谎言。
太痛苦了。
江陵没有任何表情。
“我渡尽世人,也无法挽回。”苦陀盯着他,目光哀求,“我对不起我的师门,我不求更多,只求施主将我坐化的舍利带给初决的人们。”
天下有谁能成为真正的圣人,普度众生呢?
江陵知道他的劫,与苦陀的央求无关,那本来就在他要做的事情中,无所谓亏欠。但他不需要与苦陀说那么多。
江陵点头应允:“可。”
苦陀怅然一笑:“平生亏欠施主,已不能弥补。愿施主得偿所愿。”
如此真诚的祝愿,也正如他所言,于事无补。
苦陀在地上磕头,额头触地刹那,他合上了眼睛,他的尸骨被风吹散。
江陵把那串尸骨留下的佛珠捡起,不可多得的圣物。
交给初决,或许是能摆脱的方法。
门口扫地的僧人走进来,江陵看着他已经平静,跪在这无影无踪的尸骨前,处理身后事。
江陵握着这一串佛珠,听到钟声敲响,走过大厅,看着被朝霞染红的天空,意识到此刻是黎明。
眼前也是一个极美的天空。
如同此前所见的每一个天空。它们都如此不同。如此美丽。不知有多少次能再看的机会。
江陵认真地注视头顶这片天空。
清光算出一卦,天道可在那刻补全。
于是王朝陷入疯狂,本疯狂的人,更为疯狂。当年那些献祭的生灵,大半来自人命如草芥的初决。
清光算出那一卦后恐怕未能料想如此后果,常年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独自离开师门,走到初决,想看看那些牺牲的人所在的国度,然而那时世界在他眼中彻底颠倒,他竭力帮助又被皇族通缉,只能在师门的保护下苟且。
姑且不提。
他那一卦没有错。
江陵越来越能感到此世最高主宰的力量。他不是被祂吞噬,就是掌握祂。两种选择,做哪一种很简单。
然而……
敲木鱼的声音又响起来。
云雾被朝霞染红,树上的红丝带映在朝霞中,略显陈旧。
从他从棺材中醒过来日子渐久,修为已经无法用言语描述,身上那股人烟味却越□□缈。
他勉力克制,保留自我,有时勾出嘲讽的笑容,被众人畏惧,而有的人能从中窥见他本性。
他舍生忘死,可化身天道,竭尽全力未免不能成为此界天道。
可是那又如何呢?
他既没有十足的把握掌控天道,也不能相信诸道涌动,天梯补全,连上上界后,他不会被上界的天道融为一体。
再也没有以后了。
他愿竭尽全力,却不愿相信自己的以后。
江陵一直很清楚,世上所有人都有以后,而他没有。
阳光薄薄的一片,洒在此地,温凉温凉。
江陵再度仰头望朝阳,在他将本体也化成一团雾气时,君逑靠在他的耳旁絮语:
“从头到脚,你只是不愿意接受一个可能。”
江陵沉默。他想着这个人,他们留下的痕迹抹不去,数不清的纠葛他已不能反驳,或许在过去仍有更多。
但是那又怎样。
江陵终于不可抵挡地承认自己的一个想法:
遑论他不过是各取所需。就是真的又能怎样?
在江陵生出这个想法的刹那,君逑的眼眸望着他,他也明白了君逑的恨意从何处来。
——他没有办法把希望给他,他竭尽所能笨拙地说服他,狼狈不堪地在不知所以、他不愿称为“爱”的情绪的指引下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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