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坠落

乱七八糟的丝线缠绕着芷薇,让她分不清楚东南西北:君逑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现在的场景?是不是早就猜到了这些凡人相当于弃子,根本没有可能走上修仙路?

芷薇晃了晃脑袋:不,不对,君逑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哥哥到底为什么要提出这项规定?

那天长老会议中,又有多少人猜到了这件事?

难怪林奇用这种神情看自己。

想到这些,芷薇本来就已经苍白如纸的脸色又白了三分。

来来回回断断续续她闭关了近二十年,机缘巧合错过了多次归一宗的收徒测试,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凡人参加君逑的收徒测试。

芷薇的手微微抖动,她调出那面水镜的记录,看到了这项测试的曾经结果:通过人:0,死亡人数:282,重伤人数:131,轻伤人数:0,总参与人数:413。

何等可怕的数据!近乎完美地体现了这二十年来的惨状。

芷薇看到这项记录,神情浑浑噩噩。

她唯一清楚意识到的事情是:她也相当于帮凶。相当于间接隔绝了这群少年的希望和憧憬,而少年们对此一无所知,甚至满怀向往。

芷薇并不奢求出现一个人满足君逑的标准,因为连以实力称霸的临渊王朝的皇子都命丧于此。如果真的出现凡人满足君逑的要求,那只能成为奇迹了。

她清楚地知道,指望奇迹的出现,是不现实的。

但是她没有办法看着这群少年白白丧命于此。

芷薇手指用力地攥紧了衣袖,快速地清醒了起来。

“哥,君逑的测试进行下去也未必能得出一个结果,不如就先放一下吧。”她睫毛微微颤抖,望向墨小宗主的眼神充满希冀。

哥哥最疼自己了,会答应的吧?

墨小宗主坐在宗门大殿正中央最高的椅子上,眼里情绪不明地看着芷薇,这种不明的情绪只出现了一瞬就很快被收敛了,墨小宗主用相当正当的理由拒绝了她:“不行,这是师祖定下来的规则,不能改动,而且剑峰需要继任者。”

规则,又是规则。芷薇想要反驳却无处反驳。

墨小宗主望着她,像是劝告不懂事的孩子一样:“薇薇,不要任性啊。”

他语重心长的态度令芷薇攥着衣角的手松开又抓紧,她不再询问墨小宗主。

有什么变了。芷薇终于意识到。譬如她的兄长,其实一直都在变化。可究竟朝哪一个方向变,芷薇不敢细想。

好像落到深渊,周围都是一片黑暗,四处摸索也看不见道路。

芷薇觉得累极了,没有力气再说话。

然而她看到水镜中的少年,还是那副坚定攀爬不曾动摇的样子,她眼中又有什么亮了起来。

“君……”芷薇嘴角微动,“君逑,他们根本没有知道真相,没有能力选择是否参加你测试……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恰好选择了这一天报名而已……”

如果是这样,命运也太残忍了。

芷薇的话越说越乱,连她自己都最后陷入了一片深刻的迷茫,声音越来越弱。芷薇垂牙关紧闭,没有再说话。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

君逑的声音在芷薇耳中却是那样冰冷。

芷薇想要埋怨、责怪君逑,但她没有办法责怪他。

整个修真界都是这样,君逑也不过是其中之一。她甚至不知道该把错误归结到谁的身上。

归一宗的制度吗?不,不是。她自己吗?不,也不是。

难道要说这一切都是命吗?

芷薇觉得荒诞。

就在这个时候,君逑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要是担心的话,我保证他们不会因为测试死去。”君逑陷入深思的芷薇轻轻一笑,调试了一下测试的灵器。

芷薇露出了痴呆的神情,她反应过来后,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君逑。

君逑是不一样的,和整个归一宗,乃至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他在乎那些凡人的性命。

芷薇半是羞涩半是崇拜地想。

她再看着君逑,又是那看崇拜者的目光,觉得他每一处都那样完美。

即便可能没有办法踏入道途,但想到这群对未来充满向往的少年不用死亡,芷薇脸上绽放开了明媚如春日的笑容。

墨小宗主轻轻地攥住了手,看着芷薇对君逑的微笑,神情忍不住阴郁了一瞬。

君逑忽略了芷薇的目光,调试着测试用的灵器,将到达极限的人踢了出去。

君逑看到了石梯最上方的人,目光顿了顿,之后又自然而然地停止了调试的动作。

道峰峰主林奇此时也不顾及芷薇的面子了,他厌恶地看了一眼怀春少女模样的芷薇,然后指责君逑:“你说不会死人,那最前方的那个人已经七窍出血了,你为什么不把他送出去?”

“七窍出血,又不是濒临死亡。”君逑注视着那个已经站在原地休息的人,若有所思,“而且,他七窍流血,是因为体质特殊。”

接着,君逑说了一句让所有宗门高层震惊的话。

“说不定,他有可能通过测试。”

听到君逑的话,宗门高层立刻骚动起来,开始交头接耳。

墨小宗主藏在衣袖中的手轻轻攥紧。

芷薇惊讶地看了一眼水镜中的少年,脸上笑容充满着鼓励和欣喜,但下一秒看到水镜中的影像,她瞳孔紧缩,笑容消失:“怎么、怎么回事?”

*

卫琅爬上石梯开始两阶时,就猜到了石梯的规律是重力倍增。

这种目的纯粹是考验人的体质和毅力的项目,卫琅自己是很难完美地完成任务的。他的体质确实比平常人强很多,但体内平衡也比平常人更容易破坏。

但知道,不代表不去尝试。

等到卫琅爬到二十多阶的时候,在重力这个第三方的插入下,他体内微妙的平衡已经开始逐渐被破坏。

持续的、隐微的痛苦从各个关节,从七窍开始向四肢蔓延开,随着阶数的增加,痛苦也在倍增。

到三十多阶的时候,卫琅身上承受的痛苦已经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了。

但是这样痛苦,并不能使卫琅表情变化分毫。

在他记忆里,但凡他尝试去做的事,从未有过失败。

只是卫琅的意志尚且可以忍受痛苦,身体却无法支撑下去了。身体比他的神情更加诚实地反应出了痛苦有多深。

血液从七窍开散,疼痛遍布全身每个角落,虽然极力克制了,但指尖仍在抽搐。

卫琅的发带没有绑好,挣脱开了,掉落在了石阶上。白色衣裳染血,血渍在特殊磁石特殊的环境中未能下落,黑发铺开在染上点点血渍的白衣上,犹如风雪中的树树梅花。

卫琅出生以来,从未如此狼狈过。这对他倒也是一种少有的体验。

卫琅并不喜欢痛,也称不上讨厌,如果硬要他给出一个评价,那应该是麻木——身体和精神本能的麻木。

自从上了三十阶后,他每上一阶都要休息好长时间,因为需要给身体时间去适应。

而到三十九阶的时候,卫琅再次停下,他意识到双腿已经无法支撑,再次前行恐怕只能手脚并用地攀爬了。

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望向前方的石梯,目光浅淡。

他并不清楚前方还有多少阶,但按照这个梯子明显不是凡人上的。凡人人体最多最多能承受的重力不过约自身的三十倍。而这已经是按照万分极限推断。

这次的测试到底是什么情况?

卫琅抿唇,他向上看去,粗粗估计,石梯总阶数应该在五十阶。

爬到顶点,这很难。但是,他想要这么做。

说到底,卫琅可以以其他方式可以轻松越过这些石梯,却仍是选择了最苦、最累、最难以支撑的方式。这是他给自己的、毫无意义的决定。

至于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没有意义的方式,他自己也不知道。

卫琅低下头,血珠从他的额头滴落在石梯上。

他舒了一口气,准备开始往上爬。

就在这时,卫琅听见了身后的人粗重的呼吸声和困难到极点的攀爬、坠落之声。

卫琅回过头,看见谢晋平双手血肉模糊地往上爬。

他显然非常有毅力,衣服的关节处已经被磨破,显现出了已经露出里肉的膝盖和手肘。但即使这样,谢晋平仍然在继续。

卫琅望见在他身后攀爬出来的一道蜿蜒、漫长的血痕。

谢晋平的手由于已经彻底没有力气支持,而停留在了卫琅所在石梯上空。重力的不同,使他的手弯折成一个奇特的形状。

谢晋平的脸上显露出极度的痛苦、无力,以及不甘心与恨,种种情绪糅杂一起,显得他面容扭曲。

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然后用牙齿紧紧咬住下唇,试图刺激自己,鼓起力量继续往上爬,但是连如此强烈的**也无法支持他再走半步了。

如果停在这里,会很可惜吧。

须臾间,在卫琅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

但什么是可惜呢?

卫琅不明白,可他没有片刻犹豫,向谢晋平伸出了手,将他拉了上来。

由于石梯潜在的规则,卫琅承受了两人的重力。他的骨节发出断裂的“咔嚓”声,左眼微微发热。但即使如此,卫琅脸上依旧没有波动。

被他拉扯上来的谢晋平则重力变得正常,身体适应了几秒后,就得到了久违的轻松。

谢晋平的体质是参与的凡人中数一数二的,毕竟出自初决的三家之一的谢家,即使被苛待,他获得的资源也不是凡人能比的。他专心致志地攀爬着石梯,此刻被卫琅拉起,终于清楚看见了超过他在前方的卫琅。

对方看上去是那样轻松,除了血迹以外,还好端端地站着,甚至留有余力来拉自己一把。谢晋平眼睛里划过一丝深邃的暗芒,将全身的力气都放在了卫琅上。

那是什么呢?

卫琅瞥见谢晋平眼中的暗芒时,并没有思索这个问题,而是竭尽全力地把谢晋平拉上来。

在上来的那一刻,谢晋平舌尖轻轻舔了舔上颚,他装作没有力气,随意一靠,将卫琅朝外推了下去。为了避免他滚落到石梯上活下来,谢晋平还特地改变了一下推力的方向。

面对卫琅下落的样子,谢晋平眼神幽暗。

无论如何,胜利者只能是他一个人,他必须胜利,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退路。

至于卫琅,谢晋平丝毫不感到愧疚。

要怪就怪卫琅太蠢,没事爬到他前面。

谢晋平见到卫琅后坠落下,嘴角隐晦地上扬一秒,而后放下。

在宗门大殿水镜的注视中,他敢做这种事,可以说是胆大心细,也是握准了只要卫琅死了,只要他去测试体质,就没有人会和他计较这些小细节。

毕竟这边的水镜也没有多少人会看。

而且尽管卫琅能爬得比他还高,但谢晋平仔细想来觉得卫琅身后肯定没有足够的势力,多半有些奇遇,否则也不会和他一样参与被抛弃者的试炼。

谢晋平出身初决谢家,只凭这一点,他就可以居高临下地蔑视卫琅。

即便卫琅背后有势力,普天之下,又有哪个势力能超过归一宗,超过四王朝?

只要谢晋平能成功拜入归一宗,一切都不会是问题。

谢晋平俯视着卫琅坠落的样子,毫无动摇地收回了目光,继续向上爬去——

修仙一途,可是和天地、和人抗争的一途啊。

那只能怪你自己了。

*

高空坠落时,景象是在疾逝的。它们消逝得那样快,比天空中掠过的飞鸟还要快。

卫琅的眼里如同一无所有的白雪,没有被背叛的愤怒,亦没有对世事如此的悲伤。

只有有期待,才会有悲伤。

而卫琅没有丝毫期待。

他只是漠然地想着,是这样啊。这就是人间呀。

是的,这就是人间。

江陵,你究竟想让我看什么?

海子《夏天的太阳》:“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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