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重塑

终于凑齐了药材,和卫琅放松几日后,君逑才真正开始重塑卫琅的身躯。

白玉池前,极品的火灵髓提供着源源不断的热量,热气扑面而来。

君逑示意卫琅:“进去吧。有点疼,最好保持清醒。”

卫琅听着君逑的话,脱下了靴子,白玉池的池水没过他的衣裳。他方一入水就感觉到一股刺骨的疼痛。

但他不动声色,掩饰得极好。

君逑伸手碰了碰池水,却微微皱眉:尽管用了好多功夫铺垫,但以卫琅的身体条件,这次重塑的痛苦是免不了的。

他料得那必然是锥心之痛,纵想尽法子纾解,也难以缓解,只能早早想办法转移卫琅的注意力。

之前卫琅那份答卷给君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君逑便先没有让卫琅了解四王朝,决定自己给讲述。

此时君逑侧首垂眸:“我给阿琅讲一下四王朝的现状吧。以五榜之上的炳耀榜排名,从国力最弱的初决王朝国力讲起。”

过于灼热的温度,让卫琅没有办法开口说话,只能静静聆听。

说起来,除去瀚海以外的三王朝,他了解最多的也是初决……

君逑:“初决王朝坐落于广大的灵脉之上,灵脉为灵兽死时遗骸,以其威能,可为初决提供源源不断的灵石、灵气、矿产,因此初决是四王朝中最为富硕的,但与此同时,仙凡差距最严重……”

“最初的初决开国皇帝尊重凡人,但斗转星移,世事变化……早在几千年前,就曾有其余三王朝的臣子就批评初决对待凡人的态度,他们用‘猪狗不如’来形容初决凡人的生活。但当时的‘猪狗不如’与现在比起来不值一提。”

到后来,初决的仙凡差距并没有像其他瀚海和天行两个王朝一样越缩越小,反而由一开始的摆在明面上,变成潜藏在暗处,变得越来越不可跨越。

君逑见到卫琅突然将手靠在池边的白玉上。他忍着痛苦,借力支撑起自己,仰头看向君逑,眼里还带着朦胧的水汽:“我见过那种场景。”

君逑停顿片刻,才反应过来卫琅说的场景是什么。

君逑俯下身,顺着他的话问:“你说,你见过那种场景?”

“我去过梅里,在那里遇到了初决的郡主和皇子。”卫琅极尽简略地君逑省略地讲述了他在初决那个小镇上的见闻。

“姜清璇和韩非泽吗?”君逑思索,“他们来到了归一宗为拜访墨小宗主,现在也还没有离开,小魔女是个非常矛盾的人,韩非泽相比之下好很多。在举行拜师礼的时候,你应该能够见到他们。当然,如果你不想看见他们,我也可以让他们不来。”

“不用,没有必要。”卫琅说完这句话,未曾言语。

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卫琅,他的皮肤变得通红、皱成多叠。

君逑见了,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池水里加入了特定的药材。

卫琅的皮肤在药材的放入后彻底溃烂,浓郁的药液漫到衣服里,接触了裸露的血肉。

“说到姜清璇和韩非泽,你应当对他们的姓氏有所印象。‘韩谢姜,共天下’。天下在这里指的是初决。

“谢家、姜家的彻底兴盛于五千年前初决,帝王韩阙死后。关于韩阙,你必然有所耳闻。在他后期的统治方案下,初决仙凡之间的矛盾有了彻底的解决办法,这也导致了修士权力的集中。

“在韩阙之前,谢姜两家虽然是开国功臣,但却并没有足以与皇帝抗衡的能力。韩阙死后,由于没有继承人,引发了系列争端,直接导致了谢姜两家的上位……

“五千年来,姜、谢两家常靠姻亲维持同盟关系。皇族韩氏又没有出过惊才艳艳的人,久而久之,势力早已不及也两家合力。”

君逑停顿了下,继续:“当代,初决皇帝韩霖靠娶了谢家的姑娘得到谢家支持登上皇位后,三家关系更加密切,藕断丝连,难以处理。

“韩霖皇后谢锦萱暗中把持朝政,韩霖屡屡尝试积蓄力量对付谢家,中途联合了一干朝臣,妄图从谢锦萱手中夺回权力……

“但自从韩霖挚爱的柔妃死后,韩霖便兵败如山倒。之后所有的尝试,包括推举卫晞为国师,都像垂死挣扎。”

卫琅听到君逑的这段讲述时,身体上大半的血肉已融化在这一池的药浴中,白玉池的水变成了血红色,他的衣裳空空荡荡,罩在白骨之上、飘浮在池水之上。

唯有未浸入池水的脸庞仍然完好。

君逑看到他的表情是一片如同悲伤的宁静。

卫琅的表情实在太淡,君逑不知道这是否是错觉,继续说:“韩霖失败的关键一点在于谢锦萱有个姐姐,嫁给了瀚海的皇帝江起澜,成为瀚海的国后——瀚海王朝于百年前在炳耀榜中登顶。这对谢锦萱是无形的财富。而韩霖不敢得罪江帝,畏首畏尾,他部下同样如此,顾虑太多……”

卫琅只余下骨头的手无力地抓着白玉池的池壁。他的面容终于也被池水侵蚀,如同海岸边常年经受波涛的岩石。而衣裳之下,被锁链缠绕的心发出幽幽的光亮。

到时间了。

君逑恰到好处地停止讲述,轻轻解开了卫琅的衣裳。他清楚地看见白骨之中,被金色锁链缠绕的半灰半绿的心脏。

他沉吟,伸手。

那锁链感到了威胁,颤动了一下,含蓄待发,却被君逑即刻取出。

君逑手中燃起了一束赤色和金色交织的火焰,和锁链持久抗衡着。

不知过了多久,锁链终于化为了液态,落入了白玉池。

卫琅的心脏脱离了锁链,绿光越来越亮,把那半边的灰色染上了通透的绿,在这通透的色泽中树木错杂的纹路一眼可见,却根本无法看清。

果然。

君逑叹息。

那些不明的、珍贵的炼器材料连同所有血肉,融化在池水里。在池水咕咚的声音里,心脏一下下跳动,血肉伴随水泡升起附着在白骨上,又随着水泡纷纷剥落,如残红般坠落到池水中。

这幅场景诡异而糜艳。君逑却不畏惧,只是清楚地察觉到:卫琅全部的生命几乎依靠那颗绿色的心脏维持。

果然是苍木之心啊。

他这样叹息。

苍木为界树,支撑世界,虽有灵,却受天道所限不得化形。而其心,孕育时间与世界同久,若非自愿是无法取下的。

可卫琅身上却有苍木一半的心。

君逑即使有猜测,却到落实才能肯定。

一个猜测的落定带来的是更多的疑问和猜测。

君逑认识到卫琅身上庞大的谜团,却不曾心生探究,只是很温柔地在血肉又聚集的时候握住卫琅的手。

轻弱的声音从不成型的人传来,一句话断续地传了好久:“那位、谢、二姑娘、叫什么?”

“她叫谢舒茵。”

君逑犹豫了一瞬,安慰用一只手握住了卫琅的一只手,凑到他的耳边道:“没事了。”

人世间许多事情时常让人感觉相反奇妙甚至颇显讽刺意味。

卫琅的母亲似乎没有把他当做孩子看,亲手毁了他。而一个关系浅淡的人却救了他,打算为他重塑身体。

卫琅的声音似有倦怠:“师尊,江帝江后的感情怎么样?”

有很多闲情逸致卫琅不知晓,然而君逑即使不关心也有所耳闻。

瀚海的国民饭后茶余常常聊天,而江帝江后的故事也被他们津津乐道。江后生于初决,又嫁到瀚海,两地都不怎么下雪。然而她却尤为爱好白雪,江帝就为她在皇宫降了一场雪。

两人不说举案齐眉,也必然充满情趣。

何况君逑亲眼见过,确定其情感,便坦然答:“两心相悦,恩爱甚笃。”

卫琅没有任何回应,空气中只有死寂。

君逑指尖探入池水中,判断出到了时间。

君逑将另一只手上那一束火焰扔进了白玉池里,池水猛地翻滚开来、蒸发着,空间和时间共同扭曲了一瞬。在那一瞬,池水消失了,只留下生生不息的火焰,灼烧着卫琅。

卫琅的躯壳一瞬间成形,又一瞬间消散。反复地成型,又反复地消散,在这之间,他的身躯似在生长,却虚虚实实,看不清。

火焰没有伤害君逑,却能给君逑带来灼烧之感,但他没有松开握着卫琅的手,而是安慰般对他道:“世间爱恨,烟尘而已,无需在意。”

世间爱恨,烟尘而已,无需在意……

卫琅半睁着眼看君逑,对方面容在水汽中依旧。

卫琅觉着这种安慰的话语真是毫无作用,又符合君逑的性格。

但他的心底,却不由滋生起另外一些非常微弱、微妙的情绪,他还没来得及了解这情绪到底是什么,恰在此时,满池金色的火焰陡然升高,涨开,淹没了红色的火焰,有愈演愈烈之势。

无穷无尽的哀嚎声自卫琅耳边响起,他被迫闭上眼睛。金色的火焰熊熊燃烧了神识海的半边天空,也要燃尽卫琅的所有。

似有似无的情绪被吞没。愤怒、不可置信与怨恨向卫琅袭来,要把他的骨头,他的灵魂都烧成灰烬。

红色的火没有发挥功效,而金色的火又意料之外的强烈。

这种强烈,简直像是见到了生死之敌。

君逑认识到了不对,望着卫琅,手触碰着火焰,眼中划过一丝探究。

他取出净瓶,将净瓶中的水源源不断地倒入白玉池中。既是滋长,又是克制。

*

痛,很痛,真的很痛。

被大火吞没灼烧,要把骨头也烧成灰烬。

但为什么,记忆中的深处,似乎有更深的痛苦出现过呢?

他的母亲,瀚海的帝后谢舒茵,他的父亲,瀚海的帝王江起澜,他们……

卫琅的瞳孔涣散。眼前的光景明明灭灭,逐渐构成了另一幅景象,红色、白色、黑色,混乱地铺在一起。

卫琅看不清那是什么,唇角却不由自主微动。

柔美的女声无比温和地在他耳边低喃:【姐姐,你在犹豫什么?我们又不是为了私利,我们在为万千修士谋福祉啊!】

【这是一个死胎。】男声冷酷而无情地宣判着。

【我恨你,你害死了我的孩子啊!】又一个女声癫狂。

【他是一个残次品。】

【你为什么不救我们,为什么?是你害死了我们!】

【救命!救命!】

一双双浮起的、肿胀的手,惨白的没有血色的面孔,一张张惨叫着、张开着、没有舌头的嘴……这些片段经过重组,仍然破碎却无比清晰,在卫琅的眼前环绕,悲痛的呼喊在他的耳旁回旋。

卫琅在这样的光景中几乎要窒息了。

*

白玉池内,火在烧,水在蒸发,血液在从虚实交替的身躯里流出。让人不由怀疑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能把不断更新的池水都染成红色?

卫琅无意识地睁着眼,眼中全是痛苦,是至深至暗的阴霾。

他的眉头越蹙越紧,微动的唇角终于吐出了一个字:“疼。”

君逑凑近,清楚地听到这个字,手不由停顿。如果停在这里,整个药浴就废了,可他想到昨日与少年的交谈……

君逑尚在犹豫之时,下一刻,却看见一滴泪珠从卫琅眼角滑落,滑过鬓发,没入池水。卫琅整个人连同这滴泪珠一起,犹如凋零在晚风中的花朵,悄无声息地没入了池水中。

他的手倏地攥紧,不再忍耐,起身步入池水。他在衣裳上隔了一层灵力,尽量减少对药性的影响,但不可避免地感受到池水那冰火两重天的温度。

这确实是难耐的疼痛,可是卫琅喊疼恐怕不只因为此。

君逑试图驱散金色的火焰。火焰被激怒,想先解决碍事者,缠绕上君逑的手臂,将他那只手烧成了焦黑的骨头,君逑却不在意。火焰一边拼命地烧,君逑在一边低声唤:“阿琅。”

没有回应。

君逑皱起眉头,他割开了自己的手腕,打算强行续命。

*

神识海中,一片烈火地狱,哀嚎声与质问声不断,卫琅几乎要支撑不住、要崩溃。

霎时间,神魂中的另一个人捂住了他的耳朵,遮住了他的眼睛,在神识海中显现出身形,侵染入神识的火焰化作鸟的形状,看到那个人,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卫琅,扑向了他。

江陵望着飞鸟,目光冰冷,他的神魂透明了一瞬,然后神识海中、白玉池中金色的火齐齐消失了。

卫琅还在痛苦地颤抖。

江陵望着痛苦的卫琅,低声问:【为什么,不留住那个结呢?】

那个琳娘打的淡绿色的十字结,在大火中烧得一干二净。

明明别人告诫过,重要的东西要好好保存的。

卫琅在这样的痛苦中,带着极大的迷惘勉力回答:“如果可以留住,你会帮我留住的吧……如果留不住,那本来就留不住啊……”

江陵听着卫琅的话,没有任何表情,帮卫琅闭上眼。

一刹那,卫琅眼中那些灰暗的神色消失不见。他在神识海里,合上眼,陷入了安详的睡眠。

*

火焰消失,徒留满池的血色,在这血色之上,君逑的两滴血液落入池中,池面顿时盖上了薄薄的金光,如鱼鳞般起起伏伏。

不过两滴血,君逑的脸色就变得苍白的可怕。

他见到这白玉池内,只剩下了红色的火焰,便知道这次的药浴彻底失败了。有什么不在预期内的因素,干扰了药浴。

君逑熄灭了火焰,在血水中找到卫琅。

少年人黑色的发飘浮在满池的血色之上,静谧安详。

君逑搂着卫琅的腰,一点点地把他从池中拉起。

灵力的隔绝作用,使得君逑的衣服不染纤尘。

但卫琅不同。

血色不能浸入在雪丝布上,却在被拉起之时层层叠染,犹如浓墨重彩的画作。只有衣服的边缘漾开一圈又一圈金色。

君逑一手搂着腰,一手扣住卫琅的手腕。他在这时意识到了不对。

对方的发如被捞起般,还滴着水珠,水珠滴答滴答,一滴滴地落在池水中。面孔却还是干干净净,如同白玉。

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人抬起眼,轻轻地看着君逑,一缕发丝从他的眼尾擦过,使得白玉染上了一抹逶迤的艳丽。

仿佛水中溺死的红衣艳鬼,眼中倒映着金色波光片片,片片都是池水的冰冷。

“世间爱恨,烟尘而已,无需在意?”

这红衣艳鬼薄凉地望着君逑:“你这样,还想要明白。——多么傲慢啊。”

但是对于究竟是怎样的成长背景,能造就这样傲慢的人,江陵却并非一无所知。

君逑面色苍白,皱起眉:“你不是阿琅,你是谁?”

江陵没有答话,只是弯着嘴角,像是无声的嘲笑。他反拉过君逑的手。

那只手上,火焰灼烧只留下焦黑色的骨头,被江陵这样硬生生地拉扣,大概疼得厉害。

君逑却没有阻止。

君逑无声无息地看着江陵将他手上的伤口复原如初。眉眼里只有轻微的探究。

江陵望着君逑这样子,笑容更大了,他用右手勾住君逑的脖子,拉下了君逑。

水面溅起一阵水洼。

君逑被江陵硬拽着,好容易稳住身形,江陵却凑在他的耳边,耳鬓厮磨般,说了两个字。

君逑的眼中终于出现了真切惊讶:那不是应该被这里的人知晓的名字。

他望着江陵,江陵很快移开了视线,垂眸看着池面。君逑端详了他一会儿,蹙眉,再度问:“你是谁?”

江陵答非所问,面对君逑似乎有些恍惚:“你认为什么是过去?”

……通通是无用功……

君逑顺着江陵的目光望去,看到空空荡荡的腰间,君逑记得那里本来有一个十字结。

即使如此,他仍旧不明所以。

江陵察觉到君逑的视线,反应过来自己话多了,他又感觉到不远处剑峰的动静,恢复原状,讽刺一笑:“真是又蠢又毒。”

君逑的视线钉在江陵的脸上:“你究竟是谁?”

江陵似乎心情极度不好,回应的话中除了讽刺还是讽刺:“阁下先管好自己身边的这一堆事情,再来管我的吧。”

江陵挥手。池面上薄薄的金片和池里的血滴都化成小小粒的珍珠,统一地倒流回各自的主人体内。

江陵闭上眼,离开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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