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矛盾

卫琅?

姜清璇顺着声音望过去,不由挑眉。

十六七岁的少年刚从二楼下来,此时停在楼梯口,似觉察到姜清璇的目光,抬起头,与姜清璇四目相对。

这少年穿着一身白衣白靴,只腰上挂着一个简单的浅绿色的结做点缀。未与姜清璇对视前,眉眼犹带几分被叫醒的倦意,但一旦对上眼,那丝倦意便快速消失了。

如雪消融在春日,又凝结成冰。

姜清璇乍一看这少年,得到的就是这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姜清璇因此兴致盎然地笑了。

“卫琅,卫琅,你走慢一点儿,我飞不快。”

一只刚出壳没多久的鸟急急忙忙停在少年的肩上。浅黄色的绒毛盖着那五短身材,红红的喙略张,方才那稚嫩的童声就是从绒毛鸟口中发出来的。

绒毛鸟刚想说几句,不知怎的,瞥见了姜清璇,竟然瑟瑟发抖起来。

姜清璇可不在意这种脆弱天真的小鸟的动物直觉。她在意的是这个少年。

少年从二楼下来,观他的模样也不像凡人。可是姜清璇感觉不到他身上的修为。

这有三种可能:第一种,他借助外物遮掩了遮掩修为;第二种,他的修为远高于姜清璇;第三种,他不过是个凡人,只是掌柜把他误认为修士。

这三种猜测,不管哪一种都很有趣。

姜清璇天资卓绝,修行百余年,就早已远超皇室其他同龄人。她自持傲慢,生性顽劣。如卫琅这样的人,怎么能不引起她的好奇。

姜清璇眼也不眨,直勾勾地、毫不掩饰地观察着少年。

绒毛鸟是修真界中随处可见的低等灵兽,能让它开口说话,这个少年必须得用稀缺的丹药。但把稀缺丹药用在低等灵兽上,这得到与付出显然不成正比……

临渊王朝最贵重的布匹名为雪丝布,百个织女耗费百年方能织成一匹,坚韧无比,为阵法的最佳依附品。布匹贵重,贵重的原因是因为附着多钟阵法的能力。少年的衣物由雪丝布制成,可上面并没有附着任何阵法,只剩下了布料本身的价值,与凡间的布匹没有多少区别,无疑牛嚼牡丹……

种种奇怪,种种矛盾,起了五分的兴趣直接上涨为七分。她忽略了地上的陈平,如反复无常的孩子,找到了一个新玩具,便丢弃了那个旧的。

而少年便是她新上手的玩具。

姜清璇翘起嘴角,她的声音放柔放缓,像怕惊扰了猎物的猎人:“你叫卫琅吗?”

卫琅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安抚地拍拍绒毛鸟的背。他觉察到客栈近乎凝滞的氛围,鼻翼微动,便捕捉到了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卫琅掠过被侍卫清理得过于干净的地面,又掠过地上蜷缩成一团、目光无比迷蒙显然已经失去对周围的知觉的大汉,停顿一秒,才挪开目光。

卫琅将目光又放在了姜清璇身上:“对。”

“你也是修士,相逢即是有缘,我们一起上楼,我邀你吃顿饭吧。”姜清璇笑吟吟地发出邀请,不避讳地凝视着卫琅,手指一下一下卷着落在耳侧的细发。

卫琅不动声色地把还在抖个不停的绒毛鸟从肩上挪开,将它掩在袖子里,回答:“好。”

姜清璇看着卫琅维护的动作,不可置否,示意他上楼。

两人往楼上走。韩非泽让跪着的人起身后,就跟在两人后面上楼了。

*

客栈一楼,凝固的气氛终于流动了。

农户们站起身,面面相觑,松了口气,却没有人敢开口,都还顾忌着地上滩成一团的陈平。

客栈掌柜却没有这顾忌。他径直走到陈平面前,将冷漠的面孔地转向陈平:“你可以走了……”

陈平目光空洞地盯着地上,神情犹如死水,客栈掌柜的宣判在他的耳边就是苍蝇飞过般的嗡嗡声,他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见,视线中仍是一片暗红色。

“你蔑视皇室,轻蔑修士……”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细微的声音开始变得清晰,陈平听清了话语,眼珠微微转动,他把目光放在了掌柜身上。

“我们这里不需要你这种反骨给我们送柴。”客栈掌柜宣判了自己的决定。

陈平听清了,却没有任何力气做出反应。

掌柜瞥见那袋陈平送的柴还摆在自己旁边。他眼睛一眨,倒是想了起来,吩咐店小二:“把给他的铜钱拿回来。”

店小二听从掌柜的命令,从陈平湿透了的破衣服里取出铜钱。他感受到铜钱上浸满的汗水,怜悯地看了陈平一眼,没有落井下石。

但客栈掌柜毫不留情地指挥着店小二把陈平扔出去:“不要把脏东西留在我们的店里。”

真的是,什么得罪人的事情都找他。

店小二心里诽谤着掌柜的不要脸,动作上还是干脆利落。

他抬着陈平那么大个人,毫不费劲,将他抬出了客栈。

阳光太刺眼,店小二低头,和陈平的目光对上,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他把陈平放在青石板铺成的地面上,嘟嘟囔囔着:“哎,你可别怪我,大家都是自身难保啊。”

“自身难保”?

青石板的地面被晒得一片滚烫。陈平盯着店小二,脸上居然硬生生挤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容。

店小二哆嗦了一下,浑身发冷,别开了目光,不敢再看陈平,急忙小跑到客栈里。

*

客栈二楼,姜清璇、韩非泽、卫琅落座。

姜清璇沏茶待客,自取茶叶,沏茶举动如行云流水。

卫琅欣赏她的举止,安静等待。

姜清璇沏好茶,给韩非泽和卫琅都递了一杯,便开门见山问卫琅:“道友为何来此?莫非也是为了到归一宗?”

面对姜清璇热情的目光,卫琅接过茶杯,回答:“不是为了到归一宗。是为了到梅里看花。”

姜清璇眯起眼,笑了:“也是,梅里的情花还算出名。”

“不过——倒是很少有入流的修士特地到梅里来看情花呢,多数是前往归一宗时路过梅里。”姜清璇拉长了语调,她凑近卫琅,气息吐在卫琅的脖子上,笑容绚烂,如同五彩斑驳的蛇。

韩非泽像个木头人,丝毫没理会。

这两人之间谁是主导者一眼可见。

卫琅面色不改,抿了口茶,茶水中蕴含的灵气进入体内,从体内又溜走,消散到空气里。

卫琅放下茶杯,望着姜清璇。

姜清璇继续道:“像我和泽弟,就是为了到归一宗拜师,才路过梅里这个小地方。道友的癖好,却和我们不一样。”

卫琅不接话茬,任由姜清璇在他的脖颈吐气,无动于衷。

姜清璇的目光从卫琅的脖子向下移,一转,落到卫琅的袖子里。她很会抓重点也很会试探:“道友在初决这世道,还能这般有闲情逸致,想来道友也身世不凡,身边怎么还跟着这样不入流的小宠物。看它也是不懂分寸,竟然把睡觉的主人随随便便地叫醒……”

姜清璇对自家王朝的“自嘲”没有引起卫琅情绪的波动,话语中的指向倒让卫琅按住了衣袖,以示阻拦之意。

没拦住。

“你才不入流,你全家都不入流!”绒毛鸟气势汹汹,从衣袖的空隙钻了出来,张开红红的喙,怒骂姜清璇,“我是卫琅的亲人,才不是什么小宠物呢?”

“亲人?”姜清璇挑逗地冲绒毛鸟伸出手,“莫非道友的亲人是只饶舌的小破鸟?”

卫琅微微后仰,躲开姜清璇的手,按回绒毛鸟,与姜清璇别开了距离,回答冷淡:“不是。”

姜清璇看着卫琅的动作,挑眉。看戏的心情越发浓郁。

“卫琅!”果不其然,那只绒毛鸟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被卫琅按回衣袖,又钻出来,瞪着卫琅,眼神全是怀疑。

这可怜的小目光让姜清璇噗地笑出声,她嫌不够热闹,火上浇油地嘲讽:“小鸟儿,别自作多情了。像你这种低贱的小玩意儿,除了逗乐,就没别的用处了,怎么能奢望在别人心里有点地位呢?”

绒毛鸟改瞪姜清璇了,它气愤异常,浑身的毛奓了起来,在卫琅手中挣扎,只想扑上去,把姜清璇给啄掉。

年幼的小鸟,喜怒都像是浅河,一眼就能望到河底。三言两语就能被人挑逗得动摇心神。

天真、脆弱又愚蠢。

姜清璇突兀地笑了,她长长的指甲压在唇上,鲜艳的红色衬着瓷白的脸,带着强烈的攻击性:“这种不听话的鸟儿,这样白痴的小东西儿,道友就该好好管管才是,这样没分寸,下回不知道惹了谁呢……我看道友不像是会管教的人,不如把这小鸟儿送给我吧。我刚好很喜欢这种毛茸茸的小东西。我、会、好、好、教、它、的。”

最后一句话,被姜清璇这样一字一顿地说出来。夹着她特有的调戏风格,又夹着浓厚的恶意。

绒毛鸟挣扎的动作僵住了。

卫琅将它一口气压回了衣袖中,同时警告地望了眼姜清璇。

哪怕是警告人,卫琅的眼神还是很冷静。仿佛一盆冷水浇到了姜清璇的头上,姜清璇什么想法都浇没了。

她眨眨眼,捏着发尾,索然无味且没什么诚意地道歉:“是我冒犯了。”

姜清璇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过道友这样让宠物伤心,是不是不太好。”

“不必在意。”卫琅的话语没有多少明显的情绪。

姜清璇感觉到,扑哧地笑出了声,兴致又上来了:“道友真是个有趣的人。”

这话让平常人听来,都觉得阴阳怪气的。偏偏卫琅还是没反应。

姜清璇也是实实在在地称赞他这种似乎毫无情绪却要护着对方的状况。

卫琅抬眸:“继续你要问的话。”

姜清璇要问什么?她也没什么好问的,只是取乐而已。乐趣在,她就在;乐趣没了,她也厌了。

她扯出笑,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对上了卫琅的双眼。

在一瞬间,姜清璇那些取乐的想法都淡了下来,她把玩着发丝的手止住了动作。

说来也怪,卫琅的眼睛分明沉稳,黝黑一片的,可姜清璇总觉得里面藏着什么。

姜清璇每次和卫琅对视,都隐约从卫琅身上感到熟悉感。

这交织错杂而隐约的熟悉感沉在厚厚的冰面之下,沉在卫琅的眼眸之中。每次都一闪而过。

熟悉感过于渺茫,若非姜清璇惯来玩弄人心,也读懂人心,恐怕还察觉不到。虽然察觉到了,她却不能意识到。

真是奇怪呢。她在脑海里翻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见过卫琅。哪来的熟悉?

姜清璇摆摆手,将疑问抛掷一边,自主地离卫琅远了些,贴上韩非泽,神情懒散,随口掐了个疑惑的问题:“道友,你就坦诚地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到底是不是修士啊?”

姜清璇下巴靠在韩非泽的肩膀上:“我感觉你没有修为,却觉得你不简单,但又猜测你年纪不大。”

她确实对此感到疑惑。

卫琅就偏头,认真思索:“我没有修为,但我应该可以说是修士。最后,我年龄比你大。”

韩非泽拧眉:没有修为算什么修士?连个法术都施展不了。还年龄比他们大?

这个叫卫琅的人不会在逗人玩吧?逗弄小魔女……找死都比这来得好。

比她年龄大?没有修为的修士?

姜清璇眨了眨眼睛:“好吧,我相信你了。你可别骗我。”

卫琅不咸不淡:“没有骗你。”

“嗯。”姜清璇上上下下打量了卫琅几秒,记下对方,打算回去搜搜,“我还看你挺顺眼的,这回就先到这里了。”

“下次有缘再见,可要记得我啊。”姜清璇半真半假地调侃着,轻轻地把这件事情放到了一边。

她转过头,像对卫琅失去了兴趣,对韩非泽说:“我们走吧,别呆在这穷酸地方了。再呆一秒我都觉得受罪。”

“好。都听你的。”韩非泽任由对方的胳膊挽在自己的脖颈上,伸出手又捏了捏对方的鼻尖,半搂半拽地带着对方往外走,“下次我肯定不会再让璇璇受这种苦的。”

姜清璇毫不脸红道:“你也知道让我受苦了啊。”

在谈笑间,迈出客栈房间前,姜清璇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目光越过韩非泽,轻轻地瞥了眼卫琅。

她朝卫琅眨眼。

卫琅和她对视了一眼,平静地收回了目光。

室内茶水将凉,卫琅抿尽茶杯中最后一滴水,起身。

他没有修为,但确实可以称之为修士。

至少卫琅是这样认为的。

旁人如何感觉,与他无关。

阿琅出场了,目前他处于一种薛定谔的状态。

*

师尊……还有点距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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