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愤怒

“你没事吧。”卫琅将陈平从晒得发烫的青石板上小心地拉了起来,看到他因为极度痛苦而扭曲的面容,皱了皱眉头。

陈平实在狼狈不堪,他在大太阳下晒着,脑子里像有只手在不停地搅动脑浆,什么也听不清楚。卫琅询问的话对他都是虚无。

卫琅凑近陈平,陈平整张脸肿得厉害,通红中带着青青紫紫。卫琅留意到陈平的状态,抿唇,把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肩上,支撑起他的身体。

风自然而然地吹过,为严酷的夏日带来几许阴凉,阻断了热气涌向陈平。

卫琅靠近他的耳边,再度问了一遍:“你没事吧?”

陈平的状态稍稍好转,眼睛还是肿胀得厉害,他艰难地睁开了一道缝,透过刺眼的阳光好容易才看清了少年的脸。

在卫琅下楼和上楼的那段短暂的时间里,陈平还处于神志不清的状况,所以他不认识卫琅,只觉得少年这张脸陌生无比。

陈平把卫琅当做了到小镇游玩的凡人,他咧开嘴,自嘲地笑了笑。心中最后一丝对朋友的期待泯灭了。他的笑容,配上这张青紫的脸,像张开巨口的野兽,全是吞噬毁灭的**。

卫琅看见陈平的笑容,并不害怕,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没事了。”

夏风凉爽轻柔。

素不相识的少年的关怀也如同这风一样,虽然没能使陈平压抑痛苦的心软化,但却让他端正了态度。

陈平勉强收敛了自己的怒意,摇头想要推开少年,让少年别为自己这样的废人白费心思,却根本没有力气,反而被卫琅扶正了身子。

“你会好的。”卫琅语气比起笃定,更像陈述一个事实。

陈平看清楚了卫琅坚定的神色,苦笑着,呜咽了几声,想说什么,却没能力说出口。愤怒与绝望藏在他的眼眸深处,除此以外,一无所有。

卫琅望着陈平,微微蹙眉问:“你不相信,一切有任何变好的可能吗?”

初决的环境,竟然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由旁人转述始终不如亲眼所见。

变好?什么是变好?善者得到奖赏,恶者得到惩治。

这让陈平怎么相信?

在初决,谁是修士,谁就能统治谁。谁地位高,谁就能压迫谁。

何其可笑啊。

陈平的眼睛里是模糊的水光。

他透过水光望着卫琅,明亮的天光打在卫琅的身上,飞鸟在他的头顶盘旋,此时此刻,陈平眼中,少年的目光如湖面般澄澈,里面坐拥着一个理想的国度。

陈平觉得,恐怕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未经世事侵染的小孩,才有这样满怀希望的眼神。

他们还不懂得世界的真相。

这样想着,虽然怒火不息,陈平到底抑制住了那些与少年无关的愤怒。

卫琅看着陈平,难得不明白一个人在想什么,但他知道陈平不相信他说的话。

卫琅对此并不不意外,他静静地望着对方,给出了一个意见:“你如果不相信,如果心存不满,可以自己试着去改变。”

即使前路万般艰难,但这样至少有希望。

改变……陈平说不了话,收起所有感叹,只讥讽地摇头。

卫琅看出了陈平的不赞同,于是不再说话了。他将陈平的另一只手也放在了肩膀上,背着陈平,往小径走。

在如此艳阳的六月天里,陈平望着地上落下的影子出神。他的身边是一片静谧,他的心底一如死灰般薄凉。

*

在客栈的对面看似空无一物,实则是被结界隐藏了的法器楼房内,一个人站着,看着卫琅扶起陈平离开。

那是一个穿着绯红色长袍,如火般嚣张的男子。他的头发用金冠束在一起,容貌昳丽,连单手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的姿态都透露出一股漫不经心的随意。

他看着窗外的闹剧,将杯中的佳酿毫不怜惜地、连同酒杯一起扔到了被烈日烤得干裂的土地上。

望着大街上漠然擦肩而过、彼此毫不关心的行人,他嗤笑了一声,对坐在对面、透过窗子和他一起目睹了全场的人说道:“不知底细、随心行事的少年,没有能力平白无故被冤枉的大汉,曲意逢迎、见钱眼开的掌柜,有些小聪明只顾明哲保身的说书人,以及大街上这些如同木偶般活着、不知所谓的蝇营狗苟之辈……卫晞,这些凡人,连自己活什么都没弄清楚,有什么值得你去救的吗?”

凤临炙近乎克制不住愤怒去质问对方了。他眼角上挑,眉目狭长,这么一看人,几乎天生就带着一股冷意与讥讽。

而被他这么问的人还在不紧不慢地喝着茶。被他询问的人是一个近三十岁的女子,她容貌仅仅只是清秀,但她的眼睛像深潭般幽静,带有让人移不开眼的魅力。

被称作“卫晞”的女子叹了口气,然后放下茶杯,扭头看向凤临炙,平静道:“值得不值得,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不过,你有能够帮那个陈平的药吗?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卫晞道。

凤临炙冷笑,在他手下化成灰的桌子泄露了他的心情:“你为他求我?”

“我没有求你。”卫晞看了眼消失的桌子,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直视对方,“我只是希望你帮我这个忙。”

凤临炙的嘴唇抿成了一条薄薄的直线:她没有求他,但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请他帮忙。为的却是这么一个萍水相逢、无关紧要的蠢货。

救他,救他有什么用吗?那个人的心恐怕已经被彻底摧毁,充满对修士对世界不公的愤怒了。

所有站在修士一方的人给予他帮助恐怕他都会认为是恶意。

在这种情况下,帮助这样的人,有什么意义吗?

如果是凤临炙自己,他当然不会在意这样一个蝼蚁,甚至连目光也不会施舍对方一眼,更不会去考虑救这个人有没有用处。

但是卫晞请他帮忙,帮这么一个人。

凤临炙很想再次冷笑。但他到底压抑住了自己心底的酸甜苦辣种种情绪。他不想让卫晞生气,哪怕她大概不会生气。他也不想让自己在卫晞眼中形象变差,但已经没什么形象可言了。

凤临炙只是没办法拒绝卫晞而已。

虽然能使断肢复生的药在修真界罕见到了一种地步,几乎只有四王朝的皇室嫡系和归一宗有存货,但在他这里不算什么。

仅仅是举手之劳罢了。

举手之劳能让卫晞欠下自己的人情,是很划算的。

凤临炙如此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他扯扯嘴角:“好,我帮你。”

卫晞:“多谢。”

她再度用礼貌与凤临炙拉开了一道距离。

*

卫琅已然带着陈平远离人群时,他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白玉药瓶。卫琅察觉到,打开药瓶。

风吹过,药瓶中丹药的清香传到鼻子里。

卫琅合上药瓶,朝着楼房的方向,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

绒毛鸟在卫琅头顶上,此刻恰好盘旋而下,看到药瓶:“卫琅,这是什么?”

卫琅回答:“是药。可以救治别人的药。”

“咦,是卫琅的吗?”绒毛鸟歪歪脑袋,疑惑。

卫琅否定:“不是,是好心人。”

“哦?哪里来的好心人?”绒毛鸟一听不等卫琅阻止,就挥挥翅膀。像没头苍蝇似的,在四周乱寻找人。

什么也没找到,它扫兴地飞回,停在卫琅的肩膀上。

陈平听见卫琅和一只鸟若无旁人地说话,本来暗淡的瞳孔一下子缩紧,迸发出某种诡异的光。他直直地望着卫琅,额上的青筋不知觉间蹦起,显示出他此时震荡的心情。

凡人……修士?一定是。

陈平咬紧了牙关,先前那些因为卫琅举动生出的微薄好感荡然无存,只有满心满眼的憎恶。

卫琅却不在乎陈平态度的变化,他扶起陈平,将药瓶塞到了对方的手中:“其实这世界并不缺少关心他人的人。重点在于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陈平绷紧身体,一动不动。听着卫琅的话,他不改敌视之意。如果不是卫琅硬塞药瓶,还握着他的手不让他送来,药瓶恐怕已经掉到地上。

卫琅摇头,取回药瓶,用手帕轻轻地将陈平狼狈不堪的脸擦干净,不顾陈平的牙关紧闭,强行伸手掰开他的下巴,将白玉药瓶中的丹药倒在他的口中,冷静地陈述:“这是路过的修士给你的药,能够治好你,让你说话。”

丹药入口即化,立刻生效。陈平的状况看上去得到了明显的好转。他痛苦减弱,脸上的肿胀也渐渐消失。

一阵清凉与舒缓在口中蔓延开。

陈平下意识动了动舌头,完好如初:“我、我……”

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陈平一瞬间竟忽略了卫琅,忽略了种种,像痴傻一样,不断重复单个音节。

重复了不知多少次,陈平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我又能开口说话了?”

绒毛鸟在卫琅的肩膀上,笑嘻嘻的,还以为陈平要感激他们。自豪极了:“对啊。多亏了我们。唔,还有那个路过的修士。重点不是他,是我们啦,还不谢谢我们?”

绒毛鸟春风得意着,语气中便洋溢了快乐。

卫琅按住了绒毛鸟的喙,示意它安静。

绒毛鸟不明不白地闭嘴。

陈平听到绒毛鸟的话,终于反应了过来。

一切都太虚幻了,这一天里,陈平被割舌,又长出舌头。

他经历了少有人会遭遇的悲惨,又仿佛有天降恩赐般让他“重获新生”。

像是说书人口中那些传奇故事。

但这一切的根源都是什么?

陈平的眼中布满阴霾,攥住白玉瓶的手掌黝黑,布满划痕和茧子,指甲处却明显发白。

修士,修士,还是修士。

——是,绒毛鸟和卫琅救了他,让他重新开口说话。可是那只小鸟欢乐的表情,不就是那修士的翻版吗?他们哪里真的懂他的痛苦,不就是图个“拯救”他的成就感吗?

生死人肉白骨,是仙家手段。但杀凡人断肢体,也是仙家常态。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凡人的命运只是这些修士的掌中玩物!凭什么他得到了他们高高在上的施舍吗,一定要感激得涕泪横流!

绒毛鸟玩笑的话语和神态彻底点燃了陈平心中对修士的怨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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