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拂过，粉末聚成的箭头直挺挺地指向前方，随着他们的移动而变幻着方向。

由远及近，城池终于在他们的面前显现。

这是一座并不精美的城，城墙受风沙侵蚀多年，磨损严重，露出夹着红柳芦苇的夯土层。从外观而言，远不如不夜城那样繁华，反而带着难言的苍凉与苦楚。

城门紧闭着，不见一丝缝隙，展露它对过往来客紧密的提防。

这就是桃源城吗？

卫琅抿唇，看见箭头骤然失去力量，化成粉被风吹散。

君逑领一行人往前，强行推开了一重城门，再走十几步，还有一重。

卫琅先一步轻伸手碰上城门，他略微用力，连推门声都仿佛染上了斑斑锈迹。

光和影依次碾过地面，交叠重合间，卫琅似有所感。回头一看，身后跟着的三人悉数消失。

他眼前只有已然关上的一重城门，和手上被自己推开、没有合上的城门。

只剩下了他自己……其他人去了哪里？

卫琅有一瞬的惊骇和慌乱，又收敛尽，他也没有想到那一位递信的林落雪这么快就出手了。

但此刻别无退路。

卫琅走进城中。城门像有所感应，慢慢合上。

卫琅站在城门落下的阴影里，看到阳光照耀下的城镇。

目力所及，不过是十几个人。各人在干各人的事情，有人勾肩搭背、谈笑风生，亦有人独自一人，用茅草做的斗笠盖脸，躺在长椅上睡觉。

卫琅稍稍上前一两步，他并不敢明显表现出异常。但少年站在那里，就是异常了。

“咦？”捧着一篮子花的姑娘率先发现卫琅，她用好奇的眼神看他，却并不敢接近。

洁白的花朵虽已被摘下，却远未凋零，花瓣上还沾着露珠，折射着阳光，映衬着姑娘的眼眸。

卫琅目光停留一瞬，又很快挪开。

城中人们很快也跟着发现了卫琅，他们或用隐晦或用直白的眼神看卫琅，没有人靠近他。

卫琅的目光扫过城镇那粗犷的各色风格的建筑和城中人不同的穿着风格。

他感受到在这座城中有一种微妙的戒备又放松的情绪，一种彼此完全不同的不融洽又融洽。

又是那个分区制度造成的结果吗？

卫琅轻吸口气，冲好奇的姑娘一笑。

姑娘也报以一笑，但并没有走近。

卫琅斟酌片刻，看向拿起斗笠、已然醒来并盯着他的老者。

警惕，怀疑以及明晃晃的刺探……

老者代替这座城市先向卫琅表明了暗流下的真实情绪。

没等卫琅做出应对，他就突然听到一声冲着自己来的呼喊：“恩公！”

卫琅转头看向声音来源。

陈平惊喜地冲卫琅挥了挥手，小跑过来，显得有些激动，他跑到卫琅面前及时住步伐：“好久不见！”

真巧啊……

卫琅盯着陈平。

陈平换了身耐脏的灰色衣裳，衣裳是用棉布新裁的，很是合身。

看来他最近过得不错，起码物质上没有烦恼。其他的话……

卫琅沉默片刻，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继续端详。

陈平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由伸手挠了挠头。

卫琅见到他窘迫的样子，回了一个笑容：“好久不见。能在这里相遇真是出乎意料。”

“是啊！”陈平听到卫琅的回话更高兴了，他看到卫琅脸上的笑容，惊异地说，“恩公这些日子里看来遇上了不少好事！”

“算是吧。”卫琅模棱两可地回答，却没有和陈平寒暄说“你也是”。

陈平没注意到卫琅的模棱两可，他看着卫琅，挠挠头：“恩公你是怎么到这里的啊？”

陈平的眼中暗藏着探究与疑惑。

哪个更重些，卫琅也说不清。

卫琅回答：“我也不知道。”

卫琅打着马虎眼：“我和我的师尊走散了。我看到了城池，就进来了。想着如果人多的话，也可以打探一下师尊的消息。”

事实上，卫琅心里对于其他忽然不见的三人，颇为不安。他状似不在意地观察这陈平的反应。

陈平听到师尊这个词，脸微僵，嘴角下压，又快速复原。他慎重地询问：“您……是拜了修士为师吗？”

虽然听到陈平称呼的改变，卫琅却自然地点头，他嘴边带着笑，像出门在外的小孩谈论自己的家长：“是啊。我的师尊对我很好很好。”

卫琅连用了两个“很好”以表示他的心情。

可是陈平的表情复杂得卫琅也难以辨认。

痛恨，失望，高兴……好像都不是、都要多一点，如同一团绕在一起的线团，找不出根源。

卫琅琢磨着，面上疑惑，问他：“有什么不对吗？”

“不，当然没有。”陈平矢口否认，他露出了一个有点尴尬的笑容，“只是我自己还是对修士……”

这个理由不足以说服卫琅，但他却不再表示疑惑，理解地停止了话题。

他目光挪到周围，先前周围人对陈平和卫琅的对话保持尊重，隔开了一段距离，如今已经在各自三两交谈，各干各的事情了。

只有提花篮的姑娘还好奇着，时不时地瞥向他们。

那些刺探已经悄然淡去。

远望去，一切是花团锦簇。

卫琅看着这些，突兀地问陈平：“你是怎么到这里的？”

“啊？”陈平原本望着城中景象自豪地笑着，收到了卫琅的问题后，视线往外看。

西岭沙漠是在区界外，卫琅告诉陈平，不要迈出区界。

在区界内部，初决王朝会粉饰太平，到了区界外，那些真相是生锈的、染血的刀剑，在见面时就会自发地刺向你。

陈平看起来不是一个不听劝告的人。但事实是他已经站在了西岭沙漠的土地上了。

“你还是迈出了区界吗？”卫琅问了句废话，等着陈平的反应。

陈平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僵着脸，喘了几口粗气，握紧拳头，像是在忍耐压抑，回答：“是。”

已然知道区界这个词的含义了……

卫琅欲再问。陈平额上青筋已蹦出。

卫琅沉默一会儿，体贴又不体贴地换了个话题：“我之前看到了和你很像的人。”

陈平不解。

卫琅：“我在不夜城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了一个灰色的背影，看上去和你很像，穿得也和你现在很像。”

陈平的警惕有一瞬间从眼神中刺出，但很快又被看不出端倪的诧异替代：“恩公看错了吧？这世上相像的人千千万万，只是偶然而已。”

“我也觉得你不应该会到那里。”卫琅掀过话茬，“毕竟你现在都在这里，除非你乘坐云霄车，否则不可能这么快。”

陈平似乎听不懂云霄车是什么，疑惑而尴尬地笑了。

卫琅目光从他身上掠开，转向城中之景，不由陷入了另一种深思。

他想，如果、如果，真的有凡人离开了自己所在的区域，并且偶然得知了进入其他区域的凡人只有死路一条的消息，是否会在那些未被划入区域的地方，开始自己的生活呢？

尽管生活无比艰辛，尽管环境无比恶劣。但这和修士治下、和被蒙蔽双眼的时候相比，依旧是一种美好如梦的生活。

这是否真的有可能？

卫琅深思着问陈平：“这里的人，都是和你一样吗？”

陈平回答卫琅：“是的。”

虽然这可以解释了城池之中为何有这样差异的建筑、有如此矛盾的氛围，但依旧留有许多未解之谜。

卫琅问：“你们给这座城的名字是什么？”

陈平立刻地回答了他：“桃源城。”

“世外桃源的意思吗？”

陈平声音带着隐隐的骄傲：“是，这里是我们的世外桃源。恩公要看看吗？”

陈平对卫琅发出了邀请。

桃源城，理想乡。

卫琅不置可否的同时，再度在心中琢磨着那封染血的请帖上的话：

【以君所求之物为礼，请君一入桃源城，与我见证理想乡。】

所求之物，真的就会当做礼物给你吗？

见证理想乡，怎样才算是见证？

林落雪觉得这里是理想乡，他是以自豪的口吻向他们夸耀吗？

但想想请帖送出的方式，怎样也看不见友善吧？

以初决的生存环境为前提，世外桃源，最基本的一点就是在世外，也就是要求隔绝正常的俗世，不会被初决的掌控者发现。

不能做到这一点，一切都是废话。

对发出邀请函的林落雪来说，难道卫琅不算修士吗？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让他明明白白地把不被窥探的世外桃源展现在卫琅面前。

陈平对卫琅发出邀请，或许是因为过往恩情。那林落雪是为什么？

两人竟不约而同地邀请他。

卫琅止不住地怀疑。他向远处眺望，一切都那样美好，但是凤临炙、君逑、卫晞又在哪里？

——看不到一丝踪影。

他遇到陈平，又是好是坏呢？

问题接踵浮现。

陈平到底不算个全然粗心的人。他注意到卫琅的眺望，犹豫片刻：“恩公是在担心你的师父吧。”

“是的。”

“城里外来的人不多，一有外来的人大家都会发现的，等到看到外来的人，我再通知你也可以。”陈平道，“恩公你像现在这样在路边等着也不是办法，总要先找到住的地方，先吃个饭，先休息一下，再挂念找人的事情。”

卫琅不动声色地看着陈平，他想要多听一点桃源城的运行方式。

“而且桃源城住的地方还不少呢。”陈平领着卫琅往前，很主动地向他介绍。

“不少？”

“是。”陈平嘴角的笑容淡去，他继续和卫琅说，“因为能到达这里的人太少了。而且，我们的生命也是那样的短暂，被奔波导致的种种疾病缠绕。”

游离在各区域间、听过桃源城的传闻的人有多少？能真正到达的人，又有多少？

陈平咬紧了牙关又松开，对卫琅调侃：“所以放心吧，桃源城空着的地方不少。每个刚来的人都会有家的。不差一个恩公。”

卫琅：“但是我又不在这里定居，只是暂住，真的可以吗？”

陈平笑着答复：“当然没有关系，我们这里是好客之乡呢。有空的屋子就可以进去，有食物就可以免费取用。”

卫琅眨眨眼：“多谢。”

“不用道谢。我们这里，是要让我们所有人，都过上足够快乐的生活。不像之前那样的生活。”陈平认真地说。

“那真的是非常非常美好的愿望了。”卫琅带着笑说。

得到认可，陈平也欣然地笑了。

他领着卫琅到了某个独立的院子：“恩公以后就住在这里吧。”

“把这么好的屋子给我住吗？”卫琅最后确定一下。

屋中装潢当然算不上精致，但在这样的环境中，卫琅觉得已经足够了。

“没有关系的。恩公救了我一命。”陈平笑着说，“恩公可以逛逛桃源城呢。相信你会喜欢这里的。”

“对了，恩公，过几天我带你上这最好的酒楼吃顿饭吧。”陈平说得犹豫，却眼带期望，不知觉地握住衣角，等待卫琅的回答。

重逢，叙旧，饭酒，餐桌。似乎是维持关系的不二法门。

卫琅笑笑，想说什么，还是只点头。

陈平想要帮卫琅理东西，被卫琅拒绝，因为有事要忙活就自行离开了。

卫琅摸索检查了一遍陈平借给他住的屋子，没有发现什么有危害的东西后，卫琅准备休息。

棉被在卫琅来之前就已经铺好，似不久前晒过，能闻到阳光的味道，夹着浅浅的花香。

卫琅躺在床榻上盖着棉被，嗅着香气，闭眼。

不是卫琅没有警惕心，轻易打算在陌生的地方入眠。而是因为早在入城的第一刻他就发现自己的灵力消失了。

对于一个修士，灵力是赖以生存的法门。失去了灵力，如鱼失去了水。

像卫琅这样的自然之体，本身体质就对灵力十分敏感。如果不是先前在沙漠中有过铺垫，也不能骤然适应。

何况失去灵力不是关键，更关键的是，他发现他无法再在这座城里使用天道的力量了。

卫琅又睁眼，屋里仍留着太阳留下的余晖。并不是适合睡觉的时候。

但是，卫琅再度阖眼。

与同伴的分散让他心有不安。

如果有人趁着睡梦对他动手，对他算是好事一件，这样好歹能得到更多的信息，找到前路在哪里。

如果没有，那就养足精力，明日探索吧。

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