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太阳还没升起，小城还在睡梦中。

一切都是寂静，除了小鸟们在屋边不知为何鸣叫不停，“布谷布谷”声音凄婉哀怨。

卫琅被鸟叫声惊醒，透过窗棂，看到鸟儿站在对面的屋檐下。

小鸟感觉到卫琅的注视，“梭”一下地飞走了。

卫琅自然是分不出来这是什么鸟类的——他从未过过一种可以与凡鸟为伴的生活，最缺乏的就是所谓的日常知识。

但那匮乏的知识也告诉他，这些有多么不正常。

卫琅披上外衣，走出房门。

被鸟叫声惊醒的只有睡眠不深的他，在这座城的其他人都还在自己冗长的梦中。

门前种了一棵树，淡黄色的小花一串又一串，缀满枝头，带来清香。

喳喳的鸟叫声，门前的大树，沾露水的鲜花，往来面颊红润的人群们……

这些是如何出现在一片有来无回的荒漠之中的？

刚醒来，天空一片暗沉，空气中凉意阵阵，头脑也清楚，卫琅思索起了那些被他放置在一旁的珠子。

……其中最明显也最奇怪的就是陈平。

卫琅相信自己在不夜城遇到的是陈平，那他到不夜城是为了什么，隐瞒又是为了什么？

而且陈平初见卫琅时的惊讶，让卫琅确定他对他的到来并不知情。

那么这一切就变得十分值得探究了。

天色半点也看不见明亮。

薄薄的雾气如纱笼罩流动，小城的轮廓隐隐绰绰透在其中。

树上的黄花夹着淡淡的清甜。

卫琅思索着。他的目光从树上落到地面上。

地面上是被吹落的黄花和碧草。昨日专注检查屋内，并未细看外面的环境。

此时细细端详，便觉得怪异。

树下的草比其他地方稀疏，而土地翻过的痕迹又没被遮掩全。

这树下是埋了什么吗？

卫琅皱眉。

他环顾四周，未找到工具，径直俯下身。用手挖开了土地。

于是在看清挖出的东西的刹那，他遽然叹息。

＊

接近太阳升起时，卫琅站到高处，自上而下俯视桃源城。修士良好的视力能让他将桃源城的轮廓隔着雾气一点点描摹出来。

每一座楼房，每一条道路……

眼前这座小城如同一个村子，没有什么要隐藏的地方，只是和所处的环境相差太远，以至于带上不符合现实的幻影，显出云里雾里。

卫琅察觉到自己下意识的审视，微微摇头。在院子里看到的东西还是对他造成了影响。

他尽力地抹去这样的主观。

远处的鸟儿仍在不停地叽叽喳喳，想唤起城中的居民们，可惜白白做功，无人理会。

卫琅踩着无人经过的石子路，衣裳染上了清晨的露珠。他呼吸着微凉的空气，就这样看这座睡梦中的城市。

直到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桃源城才渐渐醒来，道路上有了一两个人影。

卫琅往有人的地方走。

偶尔城中居民瞥见卫琅，虽然不打招呼，但也没有再用警惕的眼神看他，只是匆匆地奔往自己的方向。

卫琅就不远不近地尾随着对方。

扎着头巾的妇人站着看守自家小店，店门已经开了半个钟头了，香味穿过蒸笼往人的鼻子里钻。

那不理会卫琅的居民在店门前急不可耐地对妇人说：“罗大娘，来个肉包子！”

“再等一下咧，包子还没好。”

汉子骂骂咧咧地等着。

一笼蒸好，罗大娘就掀开蒸盖，热气扑面而来，肉包、白馒头、菜包种类齐全。除此之外，大娘还做了憨态可掬的十二生肖。它们或坐或立，或躺或卧，在这蒸笼里，姿态千奇百怪，显尽灵动，让人不由感叹制作者的手艺。

“客官的肉包。”罗大娘麻利地包好肉包，递过去。

汉子咬了一口包子，满满的肉汁从白皮中溢了出来：“唔，味道还是一样好。”

罗大娘微笑着：“那当然，自家养的，都是好的。和外面的可不一样。”

随着香味围过来的人渐渐多起来，罗大娘朗声：“别急别急，慢慢来……今天还是老样子吗？”

“是。”“没错！”排队的人稀稀疏疏地应和着。

罗大娘利落地包好一份，递给一个客人，又包好一份，递给另一个。中间连犹豫都不带一下。

看来应该是很熟悉了。不然不至于连吃什么都清楚。

卫琅想。

排队的人接过早饭离开，只有三两个人坐下吃饭，小店顿时看上去清冷很多。

罗大娘注意到卫琅，友善地朝着卫琅笑，手里刚包好了两个肉包：“新来的小客人，吃早点吗？”

似乎自从陈平拉住他，来自桃源城的警惕就消失了。

到现在甚至有人主动询问他要吃什么。

卫琅因为这种好意眨了眨眼，却未回答。

“——恩公，起来了？”

刚想到陈平，就听到他的声音。

卫琅扭头，轻轻打量陈平。

陈平小步跑到卫琅身边，抢过了罗大娘递来的早点，一口塞到嘴里，大口咀嚼着，似乎有些着急。

卫琅看着陈平再度眨了眨眼，视线落在被陈平叼着的包子和他鼻尖的汗珠上：“是啊。”

“慢点吃，别这么着急。”罗大娘看着陈平，无奈地说，“还饿就再给你一份。”

陈平赧然笑笑，又接过递来的包子：“马上要去赶工了。本来想和恩公一起逛逛桃源城的，但没时间了。”

卫琅不置可否：“你自己的事情重要点。”

陈平从衣袖里拿出本小册子，将小册子递给卫琅：“昨晚做了个小册子给恩公，恩公可以根据册子游玩桃源城。相信恩公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陈平的态度友善，笑容促狭，似是对卫琅会喜欢桃源城这件事带有确凿的把握。

随即他的笑又带上了些歉意：“我最近有些忙，得先去工作了，恩公好好玩。”

卫琅注视着陈平，他越见到陈平就越能感觉到他身上隐藏的矛盾感。

他像在自我挣扎，自我割裂着。一面朝他温馨地介绍，内里却有另一面却对他嗤笑。

确实他怀揣着微妙的恶意，但那善意终究压过了恶意。

卫琅张口想说些什么。

陈平咬了口包子，叼着包子走掉了。

卫琅连叫住陈平的时间也没有。

卫琅叹口气，谢绝了罗大娘请他吃包子的好意。

罗大娘也不强求，和卫琅寒暄几句，就继续自己忙碌的生意了。

卫琅走到偏僻的角落，翻阅小册子。这薄薄的小册子装订得不错，还有封面，上面写着《桃源城旅游指南》。

卫琅挑眉：陈平这是连夜赶了本小册子？

倒是……嗯，辛劳？

卫琅挑了个偏中性的词语作为评价。他掀开册子。

住宅区，商业区……罗大娘食品店，李师傅铁匠铺……

功能，住户和他们对应的职业都划分得不能再清晰。

卫琅都要怀疑，如果一切都像这册子上分得那样，那么还有什么必要逛桃源城了。

翻到最后一页，有一条旅游路线。

等会儿就按这路线逛吧。

卫琅笑了笑，拎着小册子，迈上前路。

＊

城主府的高楼上。

“老师，我把册子给恩公了。”陈平挠着头对林落雪说。

林落雪不见得有多么高兴，只点头。

陈平看到他的样子，犹豫地说：“我还从罗大娘那边拿了本来打算给他的包子。”

林落雪终于抬头看了陈平一眼：“不错。”

于是陈平就高兴了起来。他确认了林落雪的态度，也确认了自己冲动下的行为没有造成错误。

陈平继续问林落雪：“卫国师的事情，老师打算怎么做啊？”

林落雪淡淡地瞥着陈平：“让她好好呆在这里。”

监、禁的变相说法。

陈平却对此接受良好。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只憨憨地冲林落雪笑。

至于曾答应过帮卫琅问他的师尊的下落这些话，更是提也没提。

他已经仁至义尽了。

待陈平走后，林落雪面无表情地开口：“你就这样什么事都不做吗？”

天空中的月亮常亮，照耀大地，在月光里江陵显出了身影。

他问林落雪：“已经和你立下了有这样约束力的赌约，你还是不能相信吗？”

林落雪抿紧唇，他向下看，看到卫晞所在的房间，房里灯光亮起。他知道里面的人在着急地寻找出路。他相信江陵也是这么做的。

林落雪充满怀疑地说：“这是我不能理解的地方。你到底为什么和我立下这样的赌约？为什么还答应我，什么事情也不做？”

江陵：“不属于此世者不能直接干扰这个世界。我也没有能力能干扰你。”

林落雪质问：“可是你与我定下的契约不是同样约束了卫琅吗？”

江陵没有表情，连眉毛也不曾动一下。

自从林落雪带江陵来到了桃源城，江陵就维持着这个木头的德行。

“你很不满吧？和我定下契约后，见到的是这些？”林落雪冷笑。

“我认为你的情绪太激动了。”江陵指出。

林落雪将脸埋在手里，肩膀垮掉。

他总是不住想起在江陵梦中所见，不住想起属于自己的一些经年旧事，陷在莫名其妙的情绪折磨，不能摆脱。

可江陵竟然还是那样镇定，似乎认为无关紧要。

站着的江陵挪开目光，兀自俯视桃源城。许久以前，他曾站在另一座最高的楼，看着另一座城池的景象。如今光阴倒转，他又站在了桃源城，看桃源城的模样。

月光泠泠，给枝桠涂了一层白霜。城墙异常冰冷严酷。

江陵注目着一切。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到除了恨与愤怒之外的感情了。光是和那些情绪抗争就精疲力尽了。

可在这里，那些恨与愤怒都被无底的漩涡抽出，搅灭。剩下的他感觉到的并非他自己的情绪，而是来自这座城市根基的天道碎片上萦绕的情绪。

……就像眼前的城池，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冰冷，可城池中的一切俱如烈火与灰烬，缠绕着城池本身。这是独属于人世的景象，连地狱也不及。

所有的事物，都会被推往既定的结局。包括眼前之景，已经是写好的篇章。

江陵不由疑问：面前的这一切，真的可以改变的吗？它本来的结局又是什么呢？他自己所做的又有多少出于自身意愿呢？

江陵回首看林落雪。

林落雪的肩膀一抽一抽，头仍然埋在手里。他在压抑崩溃的情绪。

江陵微不可察地叹口气，问他：“吃糖吗？”

林落雪抬头，睁大了眼。

他语无伦次地呢喃：“谢谢，好……不。”

他的脸色慢慢端正起来，像誓言般郑重：“你放心，我会看好卫琅的。”

江陵没有说话，只是把刚刚变出的糖抛给林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