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错误

陈平重重地喘气。

他先是疾步快走,离开卫琅视线后,就不再遮掩大步跑到卫琅的院子里,丝毫不管那紧闭的大门,一把推开,有多少扇门推多少扇,一刻不停,直到推开了所有门,陈平才堪堪停步。

风吹得门咯吱作响,带动门上的风铃摇摇晃晃。日光冷而刺眼,穿过大门,穿过风铃上的间隙,钻进这一间小小的庭院。

陈平双手压在膝盖上,低头喘气许久,勉强遏制住了心中如野草蔓生的恶意。

敞开的大门和风铃一起奏乐,嬉笑着顽劣地欢迎客人。陈平摇晃着起身,一起身,就看到了他无法辨认的室内。

格子花纹的桌布上摆着青色花瓶,白色的情花被卫琅放在花瓶里,孑然独立,袅袅婀娜。陈平只看了一眼,就合上大门,转过身,不再看。平心而论,卫琅并没有改动屋内装潢,只是增添了一些小细节。然而就是如此,他让来时空荡的房间遍布了生活的情调。

……无比令人厌恶的生活、情调。

门上的风铃因为陈平的动作再度变响。

陈平抬头,神色复杂,又大步往前走。院子里也种了情花,好看极了。而在情花之上,是巨大的槐树。那槐树三四人张开臂膀也抱不住,不知生长了多久,才能长出如此的枝繁叶茂。陈平扯了扯嘴角,疾步到大门前的树边。

据说槐树能沟通鬼神,据说它能带枉死之人返回故乡,据说……

陈平漫无边际地想着奶奶讲给他的那些故事,眼神黯淡,跪到槐树面前。

风不止,槐树落下纷纷扬扬的黄花。醇香绕在鼻尖。陈平仰头含了一口飘落的槐花,嚼着嚼着,从清甜中嚼出来苦味。

被卫琅看到的那天,陈平前往不夜城,目的是买一副棺材,一副金丝楠木做的棺材。

陈平望着槐树下方的土地,黯淡的目光中渐渐凝出寒冰。

与卫琅分离的那天,陈平和奶奶起身离开梅里

陈平记得卫琅的话。他让他不要越过西岭沙漠。在决定前往的地方时,他将卫琅的话转告给他的奶奶。

但奶奶左思右想,梅里已经待不住了,小地方又极度排外。她的儿子还年轻,又身强体壮,在不夜城,在那些繁华的地带,可以搏一条出路。

他的奶奶劝陈平去那些遥远的地方。

陈平也有拙劣的好奇。

卫琅阻止他看的,究竟是什么呢?这里的外面,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但那么点拙劣的好奇与微妙的恶意很快又被陈平压下。

因为他知道,卫琅的劝告绝对属于真心,何况奶奶年龄大了,也不应该去更远的地方。

他的奶奶却又说起之前去了不夜城、传说发达了的亲戚。

那亲戚是他的表叔,从小好动,据说和早逝的母亲关系很好。可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镇里人都说他是发达了、忘了本。奶奶却说:“有个亲戚,总比那些陌生人可靠。”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奶奶欲言又止,但还是说了出来:“如果不往远一点走,你还能开口的消息,迟早会传出来的……”

奶奶欲言又止,陈平脸色也不好看,奶奶见状继续劝告,“西岭沙漠也不是很危险,既然恩公说不要到哪里,我们就绕着它的边走,不会有问题的。”

既然在这里好不了,那还不如拼手一搏。

每一个梅里人都会听到的那些离开了故土、最后功成名就的故事扎根于脑海中。

那对财富名声、对幸福生活的渴望和探索追逐的**深藏心底,在不经意的某个瞬间终于驱使他们奔向远方。

在奶奶的期盼下,陈平最终点头。他后来回想认为自己真是愚蠢,他只知道卫琅让他不要进入西岭沙漠,就敢怀抱侥幸心理。

他们跋山涉水,在守城人那里交付了通牒,离开了城关。

城关已经无比荒凉,再往外走,就是茫茫一片的大漠。

在陈平的印象里,不,在所有梅里人的印象里,西岭沙漠只属于一个地点性的名词。它有多大,里面的气候是什么样子的,他从来不知道。

他知道,在西岭沙漠的另一头,据说有初决的首都不夜城,有无尽的繁华与安宁。至于危险,当然会有,可是危险到底有多危险,他又不知道了。

说书人的故事中,离开故土的人,从来只有功成名就,没有暗藏之危。

总是危险不过在山上寻找事物、饥肠辘辘的日子。

愚蠢、麻木、天真……

陈平闭眼,都能想出几百个词语批评着过去的自己。每一刻,每一时,他都不能理解,过往的自己为何如此愚蠢。

在割舌后,他不能理解每天欢笑、仿佛未来都是朝阳的自己;在进入桃源城后,他又不能理解那样无知无惧自以为看透所有的自己。

他像逃避,又像沉沦。他陷入漫长而糟糕的回忆。

他和奶奶在一片荒凉中行走。越走越久,越走越绝望。他们背着粮食携带水囊上路,自以为准备充足。可路上没有一个人,只有火辣辣的太阳照在脸上。

连绵不尽的日光、永无尽头的路途……

一切都和陈平从小听闻的、被教导说的不一样。

在陈平的印象中,不夜城离梅里很近。那些繁华的一切也离梅里很近,通往它们的是一条有限的笔直的敞亮的大道。

可是荒野阒静无人,无边无际,纵使在这荒野上有修得工工整整的笔直大路,母孙两人也下意识地不敢靠近。

直到细雨漂泊落下。

他们见到雨,有那么那么高兴。这漫长的苦痛似乎也有了尽头。他们有水了、还有干粮,似乎也有光明坦途一片。

可是也就是在那一天,一群衣着华丽、样貌不俗、符合话本中的描述的神仙们驾着彩云般华美绚丽的马车在荒野中、在大路上从他们面前疾驰而过。

雨丝无声,润泽万物,从朦胧的雨中看,那彩云般的马车、那神仙般的修士俱超脱了凡人的想象。

——神仙与修士,对凡人本无区别,都是他们遥不可及的想象。

然而彩云回转,波光在雨中穿过,停在两人前。

奶奶拖着陈平下跪,无比尊敬。陈平不甘不愿,感觉自己做了无比错误的选择,却不敢表现分毫。

“仙人们,请问不夜城离这里有多远?”奶奶小心翼翼地问。她连要求也不敢要求,只敢询问。

那群修士玩闹着、嬉笑着:“诶,这是离开了区域的人吗?”

他们彼此玩味地对视一眼:“有意思。”

“不夜城离这里有多远?”其中一个修士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旁边有人哄笑出声,还有人接嘴:“是你这辈子也抵达不到的距离。”

陈平那时根本不知道所谓“区域”是什么意思。但他从这笑、这语气中知道他们的恶意。

陈平拉住愣住的奶奶想要逃开。

“看起来是个聪明人啊。”其中一个修士说。

“看起来聪明而已。”另一个修士答,“杀了吧。”

多么随意,多么自然,根本没有觉得不对,令人猝不及防。

早在遇到姜清璇的时候,陈平就应该意识到的。

可是,是不是他还心存妄想,才会直到现在还如此迟钝,还会轻易被在梅里遇到的那个少年说服。

也许,姜清璇只是个异常呢?

光看她的行为,光从她的针对就知道,这样的人有病。

是的,像姜清璇一样的小魔女是异常。可更多的,是真正把他们看成草芥的人。

声音轻飘飘地传入耳中。

大雨渐起。刀光从大雨中呼啸而过。

一串串雨滴落下,像是一串串珠帘被剪断,噼里啪啦,掉了满地。

大雨中,刀的模样清晰地印在陈平的眼里,可他躲不及。

他的奶奶却极快地挡在他的身前,陈平看到奶奶的眼里有惊惧,有未散的困惑。可就是这样还什么都没有弄懂的情况,她却能在陈平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注意他的安危。

他的奶奶啊,在镇里人眼中斤斤计较、爱贪小便宜、泼辣无情,可她照顾他是再认真不过了。

他们多年相依为命,多年彼此依靠。

然而在这极短的来不及反应的刹那,她就在他眼前直直地倒下,血被雨冲洗成小小的河流,在地上流淌。

他的奶奶帮他挡住了修士的一刀……她死了,而他活着……

陈平迟迟地反应过来,满心绝望与怒火,冲向修士的刀前。他知道自己难逃一死,难逃这追逐他、玩弄他的无常命运,他也准备好赴死。

可那刀到他的面前,止步了。它定在他鼻翼前三寸的位置,任由修士如何用力,任凭陈平如何慨然前冲,分毫未动。

这是为什么呢?

大雨和刀光映入陈平的眼底。

他无比迷茫,一动不动,看着这个难以理解的荒诞世界,如同在看错误本身。

在大雨中,他碰见了林落雪。他坐着轮椅凭空出现,将彩云碾碎,压弯修士的脊梁,让修士匍匐在地上、口不能言。

大雨声不断。

这个雨中出现的怪人看向陈平。不,也许他也不是人,是修士。

陈平怨憎地看他。

然而在淅淅沥沥的雨中,陈平一眼看见了林落雪的神情。

那是什么样的表情呢?看似平静,实则愤怒,看似惋惜,实则怨恨。陈平从这个人的眼里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另一个正在腐烂的自己。

林落雪说:“有趣。是谁给了你天道的庇护。”

陈平眨着眼,红色的东西落到他的眼睛里。所有往日曾经历的,像一帧帧画面,从眼前飘过。日出又日落,无数的欢笑,无数的哭泣,在耳旁升起又落下。最后定格在眼前的,他想起卫琅那句“祝你平安”。

那么多,那么多的一切。在画面中失去了颜色与光彩,被大雨洗涤得失去颜色。

如果不是感觉到天道碎片冥冥之中的呼喊,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林落雪百无聊赖地看着陈平。像这样的事情,林落雪见得太多太多了,多到他心中甚至生不起一丝波澜。

“你要不要亲自报仇?”林落雪把刀递给陈平。

陈平麻木地握着刀,握刀的姿势不标准,林落雪却没有指正。

“修士欺凌我凡人久矣,想来也想不到,有朝一日,猪狗会对你握刀相向吧?”林落雪含着笑,给陈平做了示范。

陈平一刀一刀,把他们的脸划烂,把他们的器官掏出,替他们开膛破肚。

血和雨混在一起,与那些无法区分的物件,纷纷往地上流。

大雨冲刷一切罪证。

陈平在大雨中笑了。

他抱着奶奶的尸体,背着她,走到桃源城。林落雪推着轮椅陪着他走。

等到了桃源城的时候,时日已久,尸体散发着尸臭。城中人见怪不怪,通通接纳。于是他也接纳了这座城池。

他凝望着他的奶奶,活着的时候他没能给她最好的,总让她操心。在她死后他希望她能好好享福。

于是他精挑细选准备寿衣,也给她挑了一副金丝楠木棺材。

他把她放到棺材中,埋到槐树下。

他把卫琅带到这个院子里,微笑着邀请他住下。

陈平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把卫琅带到这个院子里。

他以为他平静了,实则从未。

他知道这一切与卫琅无关,却在感激他的同时,不由怨恨。

究竟是为什么呢?

陈平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指甲嵌入了血肉里。

他深呼吸,劝告自己,这没有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

卫琅最后还是会沉迷在这座城池中的。只要他沉入这座城,他们就还是朋友。他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感激他,把他当做恩公。

陈平起身,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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