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缓慢踱步，步入城主府。

黄昏，日光倾斜撒在石桌上，卫晞正坐在石桌正中央，喝着茶。她的对面是一群人。他们七嘴八舌说着话。

“我听说初决的郡主和太子订婚了？”得到卫晞的点头承认后，说话人用反讽语气怨毒地说，“订的好，这可是天上地下一对好配偶。”

另一个人没忍住问：“卫国师知道的，那群修士都是垃圾。垃圾配垃圾，不是稀奇事。可卫国师你，为什么要帮他们办事呢？”

卫晞放下茶盏：“你们说得对。”

但这样的回答对问话人简直就是敷衍。

卫晞欲再言。

“好了好了，不要生气，这大热天的，火气真旺。”罗大娘端了绿豆汤过来，打着圆场。

冰镇了的绿豆汤好滋味，咕咚一口下去，人顿时就安静了。

卫晞也端起绿豆汤，慢慢搅动着，喝了一口。

陈平进屋便见到正对着门口眼观四处耳听八方的卫晞，脚步停了下。

卫晞放下绿豆汤，意外地说：“最近很少看见你。”

作为被困在城主府的人，卫晞每天能见到的只有城主府人来人往。她为数不多的信息获取方式就是察往来人的性格和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

为此，她特地挑了离门最近的地方，毫不遮掩。有的时候，坦荡反而是很好的掩护。

和桃源城大部分沟通的感觉并不愉快。特别是对方偏执恶意顽固不化的时候。

陈平含糊地说：“浪费时间带着别人在桃源城里玩了一下而已。”

带着？那个人对于桃源城不熟吗？

卫晞心下存疑。按照她原本的推断，在桃源城里的应该是凤临炙。但凤临炙糟糕的脾气……真的能让陈平会带他去欣赏桃源城吗？

难道在桃源城内的是卫琅？可是“浪费时间”？

卫晞斟酌问：“我可以出去吗？

“抱歉。卫国师。”陈平拒绝着，他的眼神里是居高临下的傲慢。他想了想，还是多加了一句解释：“对方对我有恩，我才带他逛逛的。”

如果说先前的陈平是比较和善的，那么现在的他就是只做做表面功夫，内在却是厌烦的。

但卫晞已经来不及在意他的态度变化了，她听着陈平的回答瞳孔微缩，明白自己先前的推断彻底错了。

陈平看到不远处罗大娘走到林落雪身边，便随口和卫晞扯了几句，也没察觉她态度的微妙变化，径直往那边走。

林落雪和罗大娘正在聊天，罗大娘研制了新的菜色端给林落雪，林落雪有些排斥，并不想接下，罗大娘劝了几句，林落雪还是接过了，他们的气氛说融洽算不上，但很明显彼此非常熟悉。

留在原地的卫晞和别人继续聊天，过了半个时辰，才像往常一样回了屋子里。屋内空无一人，卫晞快速地关上了门，尽自己的努力检查了下房间，什么都没有发现后，她快速地点了三下手链上的花蕊。

卫琅给卫晞的传讯方法有点像修士的通讯镜，非常方便，说是只要点手链上花蕊三下就好。但卫晞并没有使用过通讯镜，并不知道两者的区别。

按理说有此一事，她应该早早联系卫琅，可事态一没有超出卫晞预料，二是卫晞顾忌卫琅在说此手链时表达的缺陷。

在旁人坦露自己的思维重要又不重要。

真正重要在她不能完全信任卫琅。

卫晞深吸一口气：【卫琅。】

【卫晞姐，出什么事了？】卫琅几乎立刻接通了通讯。

【没事。】听到卫琅询问，卫晞肩膀略略放松。

卫琅有些困惑：【那为什么联系我呢？】

卫晞言简意赅地解释：【我见到了陈平。】

从陈平那里察觉异常啊，卫琅了然：【卫晞姐，不用担心。我没有什么事情。】

在另一边，卫琅抱着猫，站在槐树下，思索。

卫晞联系他，是否出于正常呢？

卫晞其实并不信任他，不是吗？她只是习惯利用周围已有的一切资源。所以她联系他并不出奇，可是卫琅给她的前提是，袒露所有思想，建立起信任关系。

【卫晞姐你没有遇到了什么吗？】卫琅又问了一遍。

卫琅的警惕超乎卫晞的意料。她隐约地意识到卫琅的不信任。

要说卫晞联系卫琅的原因……

卫晞长长地沉默后，说了一句：【因为只有你，是和我站在一路的。】

袒露思想并没有什么，可以交付信任才是真正的真诚。

卫琅听着卫晞的答案，意外。

通过这连接，他能感觉到她内心的犹豫、彷徨，可在她说完这段话之后，那些不安的情绪通通变成了坚定。

卫琅放下了对其他人通过未知手段假扮卫晞的担忧。可又诚然觉得这个答案超乎想象。

卫晞说，因为只有他，最终会和她站在一路。

但是卫琅不明白，是怎么样的站在一起呢？

坦白说，卫琅敬佩卫晞，可他并不会做出卫晞的选择。

卫琅不说话，撸猫的动作一下一下。

卫晞简明扼要地和卫琅介绍自己身边的情况：【我在城主府，不能外出。城主是林落雪，十二三岁，脸上布满皱纹，坐轮椅，疑似残疾。】

【我在桃源城，我确定我所找到的空间里，没有城主府。】听到城主府这个关键词，卫琅插话了。

城主府……城主府外是什么呢？

他们限制卫晞在城主府内，大概不只因为防备，更因为外界有无论如何都不能被看到的信息。和卫琅这里不一样，卫琅这里是任他观赏的。

纵使卫琅常识匮乏，这座城大体仍然是没有问题的。那么卫晞所在的外界，真的是卫琅所在的外界吗？

不论如何，卫琅所在的外界，一定有很多信息。

卫琅当机立断：【卫晞姐，我把我在桃源城看到的所有东西告诉你。你告诉我你有什么察觉不对的地方。】

卫琅向卫晞描述了所有有记忆地点，包括城市的布局和模样，包括遇到的人和往来的对话细节，人们的生活习惯，还有卫琅自己因此衍生出的种种猜测。他曾经花了不少时间，一步步走过桃源城，一次次和桃源城里的人谈话，而今终于派上用场。

卫晞听到城市布局的时候已经觉得不对了：【你说，你逛的那些城楼一般没有人，有人的话都是他们游览，观赏风景？】

卫琅感觉到卫晞的惊疑不定：【是的。】

【你说的布局明显是朝着军事设施完善来布局的。翁城，箭楼，角楼，硬楼……】卫晞一一列数，【都不像小型城镇了，显然做好了战争的准备。】

【也就是说，最初的这些城镇，是做好了初决的修士来的准备的。而且有一个了解军事懂得攻击的人存在。】卫晞说。

【那么现在为什么无人看守，任人观景？那就是他们不需要了。】

【也许，就是你说的天道碎片的功能吧。】

卫琅也意识到自己拿白帝城做比较的误区了：【照你这么说，这座城池的规模并不小。建立这样一座大城，需要很多的资源，这些资源是怎么在沙漠中找到的？】

【你确定这座城池是在拥有天道碎片前建造的？】

卫琅的问题问到了关键，卫晞蹙眉。她深知初决对于资源的把控，也深知其中的异常：【有没有可能这是什么修士的遗址？】

说着，卫晞自顾自地否认自己的猜测：【不，不，从你的描述看，这和初决那些天上城不一样，有很多地方都是顾念着凡人的需求建造的。】

现在最有可能的，就是有人在拥有天道碎片后，建造了这样一座专门为凡人生活的城池。

卫琅再度抛出问题：【当初建城的人必然不愿意看到城池这些功能的荒废，可是他现在去哪里了？】

这个问题暂时无法解决，被放到了一边。

他们两个人快速地交换着信息。

卫琅告诉卫晞讲了他遇到的事情和猜想。

【千年来所有的人吗，先不提他们是怎么活这么久……你的猜测很有道理，这样一来我感觉到的部分人凝固的思维和异常落后的信息都有了解释。】卫晞惊疑不定片刻，又冷静下来。

【那卫晞姐，你觉得他们的生活习惯是否是来自不同地方的人的？有没有什么是初决千年来已经消失的？】卫琅再度告诉卫晞那些人的生活习惯和房间布置等等。

卫晞听卫琅说完，陷入了沉默。

卫琅见卫晞答不上来后，同时也沉默了一下。

他撇过这话题，转而给卫晞介绍他在桃源城遇到的人。

卫晞听着卫琅对桃源城人的介绍，很快回神，问：【你确定你尽量接触桃源城里的所有人吗？】

【我刚刚就和一些人有了交流。】卫晞询问并向卫琅介绍城主府来往的人员。

卫琅皱眉：【你说的人我大部分都从来没有见过。】

【而你遇到的人，反而是我在城主府内很少见到或没有见过的。】卫晞深感谜团数量过多，【这是什么原因？他们从何而来？】

卫琅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卫晞姐，你有看到过情花吗？】

【有，在城主府，怎么了？】

【它是白色的吗？】

卫晞矢口否认：【我从没见过白色的情花。】

太奇怪了……

【那你能给我描述下情花是什么样的吗？】

卫晞从卫琅的回答中意识到问题，在脑海中凝神构想出情花的模样，又用语言描述。

【奇怪，那确实是情花。但我见到的却是白色的。秀秀姑娘和我说她只见过白色的情花，她的假话说的太过流畅自如了。】

卫琅谨慎地说：【也许，也许我们两人不在同一个地方。】

凭空捏造一个环境，真的有可能吗？还是分开了空间？

情花又意味着什么？

卫琅有种种猜想却无法理顺。但他和卫晞所在的地方，显然是有联系的。

情花是个关键点，却不是他们现在的当务之急。

【你详细地说说那些我没见过的人。】卫琅放下小猫。

卫晞快速地讲了一遍，末了总结一句：【如果真要找什么共通点，那就是他们的戾气都比较重，对于修士的敌视格外强。你见过的人里也有异类，举个例子就是罗大娘，她和陈平关系不错，每次来城主府都给大家做饭，对我表现得很友善，但她比陈平还要讨厌我。】

卫晞吃的苦头多了，对恶意已经练就了超乎寻常的敏锐。因此能准确地指出罗大娘的问题。

卫琅在另一边若有所思。

排除掉那些特殊个例，他现在看到所有人都秉承着林落雪的意志，像一场盛大华丽的木偶戏，被主人把握着丝线，在他的面前翩翩起舞。

可要挑一个真实和虚假，卫琅却不认为他见到的是虚假的，最起码里面的人是真的，是拥有自我意志。

而卫晞那边的那些卫琅所见过的人全然相反，不是指自由与否这一点，而是指他们对生活的态度。

【我这里的人，或许是被林落雪挑出来的，比较友善的。】卫琅断言，【或者是能听林落雪话的。我现在相信我和卫晞姐你不在一座桃源城了。】

卫琅继续追问：【你那里我没见过的人和林落雪关系如何？】

卫晞若有所思：【城主府所有往来的人，在我看来关系都很不错。可是这样一沟通，却发现了问题所在。他们不是牢不可破的。】

【也许那个建立这座城池的人，也是因为彼此之间的矛盾而死亡的。】卫琅补充了猜想。

卫晞说：【友善的，不友善的，在我们不能见到彼此的情况下，可以流通的人才是最好的可利用品。】

卫琅半晌不曾答话。

*

林落雪喝着罗大娘亲手做的羹汤，玩着汤勺，兴致缺缺。

江陵看着他，没有表情，如守卫的雕塑。

林落雪驱走了罗大娘，驱走了陈平，冲江陵挑衅：“怎么不高兴了？”

林落雪没得到回答，正不高兴，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转了转眼珠。

江陵在这个时候呵笑一声，林落雪探究地看着他。

江陵解释：“家里的小孩子会偷偷摸摸干自己的事情了。”

江陵这么一说，林落雪反而不在意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是意味深长地问他：“你生气了？”

江陵开口：“不，我很高兴。这意味着他终于要有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了。”

林落雪脸上的笑骤然淡去，留下的是面无表情，近似寒冰。

江陵未曾理会林落雪的反应，自顾自地仰头看着天空。

太阳已落，晚霞甚美，天空辽阔而无边际。

江陵看着这转瞬即逝的景色，轻轻地笑了。

那是他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

尽管他并不快乐，也不能否认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