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林落雪的讲述，那广袤的沙漠的画卷铺开一角。

而他身后躁动不安的居民渐渐安静下来，多年前那片荒凉沙漠上发生的故事似乎仍然流传在他们之中，在每个人的心中。

很多人面对这样的故事会久久无言，不知如何评价。但是这些人并不包括君逑、凤临炙。甚至连卫晞都只会对林落雪稍有同情。

他们都知道面前这个人做了什么。

卫晞的视线冰冷，如无声的谴责。

“别这么看我啊。”林落雪闭眼后仰，微微一笑，“你这么看我，是因为你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你活得这么幸福。”

尽管存在诸多误解、不顺，所爱仍相伴在身侧。

甚至他亲自转播卫晞说要帮他杀了凤临炙的话，凤临炙也不过冷笑，心中坚信卫晞在虚与委蛇。

多么幸福啊。

林落雪无法忍受，目光刺向卫晞。

卫晞神情如旧。

是的，她不能理解他。

林落雪想，他也不需要她的理解。他只想要他们遭受同样的痛苦。

“换做你们，你们难道不会恨吗！”林落雪面目骤然狰狞，“你告诉我，你难道不会恨吗！”

卫晞回答得毫无犹豫：“我不会。”

林落雪断然不相信卫晞的话。除非她在他情况下亲身经历一遍，否则他不会相信。

江陵打断林落雪：“这和你现在的现状没有任何的关系。你只需要说出你的要求就好。”

“好吧好吧，你这个人真是心急呢。”林落雪似真似假地抱怨着。

他低下头，认真思索，然后笑了：“我想先让你们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不用回答。”林落雪颔首示意江陵。

江陵瞥了林落雪一眼。卫晞下意识看对方。

君逑率先说：“可以。”

凤临炙吊儿郎当地说：“你问吧。”

不管是卫琅奇怪的状态还是林落雪用江陵的态度代表所有人的态度都让卫晞异常警惕。可她也没有开口反对，只等着私下弄清楚。

“我的问题是，如果你们是我，会怎么做？”林落雪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群人的反应，随手拎了壶酒问。

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

凤临炙嗤笑一声，觉得林落雪软弱。

林落雪听到了，笑眯眯地指指不屑一顾的凤临炙：“那先请这位客人回答吧。我要真实的回答哦。”

凤临炙：“你想听我就告诉你。如果我是你，我就用烈火焚尽这个人世间，我会让人世间坠入地狱，让每个人和我享受同样的痛苦。”

尽管凤临炙有所改观，但只是有一下罢了。那并不足以改变他建立多年的世界观。

光是想一想，如果遭受这样的事情的是卫晞，他就疯了。

这番话完全发自肺腑，真心实意。

林落雪听到了凤临炙的回答哈哈大笑，他笑得停不下来，眼角带上了泪花：“你看我做错了吗？没有啊。我还做得轻了。”

轻了？凤临炙皱眉。对于凤临炙来说，林落雪的手法堪称生不如死啊。

笑完，林落雪轻擦拭泪水问：“你不担心伤及无辜吗？”

凤临炙说：“那又如何？”

有人没有害过我在意的人，但是那又如何？爱恨从来不是讲道理的事情。

林落雪说：“你和该加入我们。”

凤凰是一种何其纯粹的生物，他们连爱恨也纯粹无比。

凤临炙毫不犹豫的地回答：“滚。”

凤临炙想起之前在这里遭遇的一切，发自内心的厌烦，他的报复和林落雪不是一种报复。他想不到林落雪的报复方式，真正见到也不能无动于衷。

他不再回答问题，只戳着林落雪的心窝问：“要我说，你前面做的一切都恶心透顶。可更恶心的是，你居然还后悔了。你在后悔什么？你不应该想着为什么不坚定自己，想着仅仅只是这样怎么够吗？可你只伤害一座城池而已，就后悔了吗？”

“多么可笑啊。你对你自己正在做什么竟然毫无所知。还觉得这是比死亡更轻的惩罚。”

凤临炙蔑视地看林落雪，像看脚下蝼蚁、看一个懦夫：“你在寻找什么答案呢？你在向谁寻求认同和支撑呢？这里有谁会支持你吗？”

凤临炙对林落雪没有丝毫好感，嘲讽得也狠辣无比。他某些时候的敏锐显露无疑。连踩痛处都能踩到最致命的一个。

林落雪面色清清白白，目光阴毒，他几乎无法忍受，但回头，看到背后的桃源城居民，获得了什么支撑力量，很快又重新自顾自地笑起来。

凤临炙觉得他精神不太正常，戒备起来。

林落雪勉力克制自己，手指颤抖地指向卫晞：“那你呢？”

“我不会。你不应该因为一己私欲，谋害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卫晞镇定地答道。她在想凤临炙说的林落雪后悔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林落雪是否能被她动摇。

可在林落雪看来，卫晞是多么轻描淡写，义正言辞啊。

就这样一句话揭过，哪里懂得其中切肤的痛苦。

但大多数人，不就是这么漠视着别人的痛苦而活的吗？

“无辜？”林落雪笑得面容扭曲，眼底却是深深的冷漠，“你说无辜？”

“喂。”林落雪抬头看向江陵，“你告诉她，他们无不无辜？”

江陵静静地看着林落雪：“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说法。”

卫晞欲言又止。

林落雪对卫晞道：“事实就摆在这里，你要说什么？”

“他们之中有的人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卫晞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很多人一无所知。”

“你觉得他们无辜。”他看着卫晞，身上浮起了怨气，“他们吃的、用的从何而来？他们剥夺的是谁，奴隶的是谁？”

“他们难道不是活在我们的血肉之上的吗？你居然觉得他们无辜？”林落雪一字一顿地问道，“他们天真无邪地享用从我们身上掠夺过来的东西，过着幸福甜蜜的生活，你觉得他们无辜吗？你觉得这些仅仅能用一个‘一无所知’概括过去吗？”

林落雪的话语中恨意滔天：“而你，居然站在修士那边。”

“我没有。”

卫晞尽可能坦诚自己的想法，试图劝服林落雪：“在初决的土壤上，一切罪恶都有根源……”

“对，一切都有根源！”

听到用这种话概括，林落雪嘲讽地笑了：“所有人都能被你宽恕，一切罪恶都有根源，那为什么我们不能？你有本事就宽恕所有啊？”

也许在林落雪看来这只是一句他用来嘲讽的话，可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卫晞终于认识到他表现如此奇怪的症结所在。

卫晞极目远望。

月光明亮空旷，照亮一切。

林落雪的背后，是已被腐蚀的黑石铺成的道路。那些桃源城中的魂灵被约束在阵法之中，密密麻麻挤成一团，可他们没有丝毫恐惧，只是无畏地注视着眼前人们的交流。那一张张脸如此类似，麻木苍白，如同木雕，在林落雪背后质问。

卫晞别开目光，看江陵，她思考他是不是早就清楚了。同时也自言自语般对林落雪说：“我不是说让你忽略自己亲人的伤痛，但是你要相信，更有无辜的修士，为你们的平等而奋斗。他们为人所付出的，远远大于伤害人的。”

林落雪冷笑：“你说的付出，就是像你这样，自以为是的关心？”

卫晞垂下眼，不回答。

林落雪像找到了什么有利的武器，耀武扬威：“你根本不在乎我们的感受，你明明就是只在乎你自己，只是为了满足你可怜、可悲的自尊心才做出的这一堆事情，一副我为了你们努力了、但你们不听的样子。”

“你这种人我见多了。”林落雪这么说，他又指向背后安静的桃源城人。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天道碎片就在这里，只要你杀了这里所有人，你就能得到它，你会去做吗？”林落雪讥讽地说。

凤临炙对林落雪的态度感到愤怒。

“我会。”卫晞道，“因为我承认你说的话。”

林落雪：“哦？”

卫晞道：“我确确实实是为了自己做这一系列的事情的。”

按照林落雪的理论来说，卫晞就是为了自己。世上所有人都是为了自己。如果不是为了自己心中的不平，为了自己心中的感受，哪里有人会伸手呢？

她不是不在乎个体的感受，而是觉得这个世界终究是要为了大多数人而存在的。

她努力的目标也是这样。

而林落雪……

“承认了吧。”林落雪再次冷笑，“你们这群人，就是打着我们的旗号，你们根本不懂我们要的是什么！根本不在乎我们的生命！”

“我们”……

要如何在乎呢？又要如何不在乎呢？

卫晞想起城中所见的一切罪行，目光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悲伤。而这悲伤刺痛了林落雪，让他更为激动，让他把矛头对准卫晞，让他大声叫嚷。

无法说服。

卫晞看着他，眼中悲悯：“你自己知道你自己在逃避什么。你也知道你在误解什么。”

“可是你已经逃不掉了。”

“闭嘴！我逃得掉，我当然逃得掉!”林落雪阴晴不定如疯子，把酒壶砸到了地上。玻璃渣满地，亮晶晶的，一如他的心。

“你们都是圣人，都是神人，而我只是一个凡人、一个罪人。可以吗？”林落雪愤怒地问。

罪人……

是的，他清楚知道这一点，也因此接近崩溃边缘。

卫晞终归没有再逼迫，闭上了嘴。

林落雪深呼吸：“何况，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是假的？对吧，江陵？”

转移矛盾这一点林落雪用得娴熟。

他说出口的那个名字却有一瞬间吸走了卫晞的注意力。

江陵不答话。

林落雪不依不饶，升高语调到扭曲：“对吧江陵？”

江陵垂眸：“你只是想要在我这里寻求一个否定的答案而已。”

林落雪干脆地点头。

江陵淡淡道：“世人不到面临选择的时候，是不知道自己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的。但她说出口回答你的时候，是很真心的。”

林落雪不理会江陵了，他望向君逑：“那你呢？你会怎么做？”

君逑的目光终于从江陵身上移开，望向了林落雪：“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永远不会。”

君逑说得理所当然。

没等林落雪嘲讽他的傲慢，君逑又说：“如果真的发生了或许我会杀了那群修士。”

“仅此而已？”林落雪忍不住反问。

“……仅此而已。”君逑带着几分不确定与犹豫，他实在无法假设这种情况。

林落雪问江陵：“他说的是真的吗？”

江陵顿了顿：“不知道。”

“你也有不知道的时候啊。”林落雪又变成和江陵关系很好的样子，调侃对方。

江陵没有理会他。

林落雪好似很好奇，问君逑：“你这家伙是神吗？”

“面对这种事情，只有神才会没有恨意吧。”

江陵听着他们的问答，并不关心，如游离在外。

“你为什么不问卫琅？”凤临炙见林落雪似乎没有询问的想法，指指江陵，摸摸下巴。

“我早就知道他的答案了。”林落雪眯着眼睛，没有理会凤临炙的心机。

“神人，圣人。”林落雪哼笑。

“你究竟想要什么呢？”江陵问林落雪。

“不急。”林落雪笑眯眯的，小口小口喝酒。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怎么能不好好折磨你呢？”

“你们知道吗？在你们来到沙漠之前，江陵就找到了我。他和我打了一个几乎不能胜利的赌约。还把你们引入禁地。”

林落雪挑拨着，却见面前无人惊讶。

君逑则为江陵辩护：“禁地是我引他们入内的。”

林落雪有些错愕，可江陵并未否认。

卫晞尽管对他们话中的信息震惊，却也不反驳。

真是神奇，这群性格各不相同的人，居然真的建立起了信任这种东西。

荒谬得可以。

林落雪想。

“赌注就是你们要的东西。这很合理，没有错误。你知道他和我打的赌约是什么吗？”林落雪却不停止他打算揭露的话语，“他啊，赌这里的所有人能够幸福。”

什么是幸福？每个人对此有不同的定义，而江陵要给出一个林落雪满意的答案。这可能吗？

幸福是很脆弱的东西。而对林落雪这种人，恐怕他终身都不会幸福。

林落雪无比嘲讽地说：“可天道碎片就在这里，维持着这里每一个人的生命，这些亡魂的生命，保护我们向往美好的愿望。我们所有人都靠它而活。而你们要夺走它，还说要让所有人幸福，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因此他不认为江陵做得到，但他相信江陵的心意。

可惜，江陵辜负了这信任。

他想起江陵答应他要求的瞬间，慢酌着酒，借酒消愁，以酒灭火。

那些过分美丽又过分丑陋的回忆在酒香中、在他脑海中闪过。

“你输了，江陵，你拿不走它。”

江陵慢慢点头。

卫晞皱着眉头瞧他。

林落雪猖狂大笑着出声，笑完想起了什么：

“所以啊，你最开始和我赌这个赌约的依据是什么吗？”

林落雪曾错看江陵，认为对方总是为了他人委曲求全，但并不是这样，每个人都有自己坚持的东西。因此林落雪觉得江陵不会做这样的无用功。

这确实是有原因的。

江陵看着林落雪沉默良久，最终告知林落雪：“此界轮回道已全。”

此界轮回道已全？

林落雪猖狂的笑容瞬间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