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蛰(1)

建宁十二年,大兴已立国三十载、传位至二代,历经百年乱世,百姓终得以安居乐土、休养生息,如今的凤鸣都城,周遭已初有了繁华气象。

京郊五十里的新安县,前朝时只不过是一不起眼的千户小县,但因临近京都又地处新修成的南北利道,自四方商贸逐渐复苏以来,便一日热闹胜一日,颇有几分通衢重镇之兆。

而在县外不远,面朝京师、凤鸣山余脉与齐山交汇处,却有一山环水抱、闹中取静的所在——东临官道、南抱清溪、北向凤鸣、西麓齐山——聚居成村,名曰清溪村。

当年此处远离中原、道路不通,哪怕前往新安县城,也得拔山涉水整整一日,可谓山穷水复之地。自前朝末年,不断有自北逃来的流民留下躲避战乱,才人烟渐兴。

待到新朝初建,定都南地、兴修栈道,鼓励垦荒、发展京畿,原本的小村庄也借着天时地利人和,逐渐成了大村落。

自村头望去,阡陌交通,田水人家,青墙明瓦,碧树交杂,一派太平风光。

而在村口不知年岁几何的大樟树下、车行来往的官道边,还支着一架竹棚,立着一家明面开三间的红墙小铺,挂着上书“茶水”的幌子,兼卖小食点心,以便过路游商旅人小憩送行。

正值春光明艳,日头大好、适宜出行,又是午时,小店里客人不少。靠窗的竹帘全都卷起,明亮的堂屋里,摆开的十来张八仙桌坐得挤挤挨挨。两名村童充作的小二灵巧地来回穿梭,端饭食、倒茶水,招呼得停不下脚。

“我家老爷点的‘傍林鲜*’,水牌上注得是‘煿金煮玉*’,怎上来这盘子黑漆麻乌、焦炭似的物事儿,好悬没把嘴烫了。莫不是拿那厨间烧糊的东西糊弄我们,可知道我爹爹是谁?!”

一道尖利刺耳的声音突兀地在满店说笑声中响起,随后“咣当”“啪啦”两声盘子落地后碎裂的声音。

打量的目光纷纷汇向堂屋正中没点几道菜却占据了一整桌的两人。这一老一少皆是时下富贵打扮,说话的是站着的满脸骄横怒气的年轻小郎,旁边大腹便便、油光满面的中年人,眼中也满是轻慢挑剔。

一旁的过道上,果然满地的碎瓷片和食物。

跟前应答的小二一脸尴尬,只能低眉顺眼地解释:“早与客官说晓了,这道菜是在竹叶灰里烧的,就是这般模样,且烫得很,得用布巾裹着剥开,才能看到里头的……”

“点菜时你怎不说?”那小郎不依不饶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说了呀,”小二忍不住抬头扬声,“周围几位客官都可为我作证,听您口音不是本地人,我……小的专门问了您二位吃口忌好的呀。”

周围客人多是行商,不过顺脚路过此店,虽不欲掺和进这店家和食客间的纠纷,却也在人堆里纷纷议论,“正是,小二却有点这菜时问过这家老爷吃不吃笋子。”

“哼,把你们店主人叫来!一个跑堂的说话算什么用。”那小郎脸上一红,反而恼羞成怒,于是尖着嗓子嚷起来,“快来看呐,一家村野小店,也敢欺负外地人啦!”

话音落下,一道作一身庖厨打扮的身影也将将从厨间走出到堂屋里——两名小二忙不迭唤出声,口称店主人——原来正是这食铺大厨、兼店家。

那小郎便先吃了一惊,因来人竟是意外的年轻,不超过三十的模样,面貌乍看并不起眼,几乎是让人记不住的长相,却也生得让人一见绝不会生厌。兼之身量昂藏七尺、魁梧不凡,明明粗衣布裳、周身还沾染着些许油烟味,却毫无粗鄙猥琐之态;敛眉垂目,却不显半点卑躬谄媚,只觉随和可亲。

除了一双形似桃花的眼尾天生般的微挑透出的一丝精明干练之感,他绝不像一名生意人,更不像出自一间小小食铺的乡野厨子。

那满身赘肉的中年人就立刻斜开目光,不屑轻哼了一声。

任凭这两主仆颇为刺眼的打量,这店家却是心平气和,待周遭安静下来,这才微一拱手,未语先笑,先向在座道好,才转向那一老一少,唇角眉梢含着恭敬而从容的笑意:

“两位客人,小店这‘煿金煮玉’乃是取今日惊蛰新出头的春笋,带壳焖在竹叶灰中烧烤而成。须剥开竹壳,方能享用里面的笋肉。食材和注意事项小二业已说过,客官若实在不喜此菜,本店规矩,将这道菜退回便是,小店自不收分文。”

不想那小郎听得此话,把眉毛一拧,只叫道:“一家村野小食,好大的口气。谁知道你说得这文绉绉的是什么,还不知哪编的名字,把笋子烧糊了来骗人。我爹爹甚么金肴玉馔没吃过,却受这种气!”

说着,他侧脸看了那中年人一眼,似是得了他的微微一点头,张口气焰越发嚣张:“总之,过来,亲自向老爷赔礼道歉,不然没门放过你!”

好个放赖的刁人,这话听得周围客人都忍不住皱眉,饶是如此,店家神情却未改半分,面上的笑意游刃有余,依旧眉目低敛、唇角挂笑,脚下却分毫没有动。

“前朝书中云:‘夏初林笋盛时,扫叶就竹边煨熟,其味甚鲜,名曰“傍林鲜”*’,这便是出处。”

正当此时,一道低沉不失清冽的声音从窗边传来,但见来源,乃是一位头戴烟纱幕篱、身穿一袭白衣、旅人打扮的神秘高挑男子。幕篱下一张不过二十来岁的脸容,但让人一看便眼前一亮,端的是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矫矫不群、仿若谪仙。

他一手握着一杯茶,指节修长细瘦,一手虚搭着斜倚在案边的一节半旧青藜,广袖垂落,端坐在案前,由日光斜斜穿窗打过,如一株疏梅、一杆青竹,说不出的清举风流,几乎让人觉得这半边房间都蓬荜生辉。

顿时吸引了大堂内一众人的目光,连店家都不由转头望过来。

但见这青年继续不疾不徐,他的嗓音十分有穿透力:“又有前人诗道:‘拖油盘内煿黄金,和米铛中煮白玉*’,便指笋菜。虽不是同种做法,但写来喻指食材算不得错误,且经灰烧炉煨,剥开壳后笋肉外焦里嫩,正应和这名字,也并非编造。”

说罢,但见他抬起左手取了一根筷子,仿佛随手一掷,那轻易便能折断的竹筷便如破空之箭从众人眼前划过,还没等人反应过来,便将那小郎脚边的一条“傍林鲜”切穿,恰从当中劈为两半,扎进青砖地缝里立住。

凑过去一看,果然外表一层被热气炙得焦黄如金,整齐如刀口的切面上,内里煨熟的肉质却嫩白如玉,甚至滴出汁来,四溢的清香也弥漫开。

再看那小郎,先前还不当回事,待见了这场面,竟是吓得面如白纸、两股站站,脚都不敢挪一下了。旁边一直不语的中年人却是突然扬起手就是狠狠一巴掌向那小郎脸颊,啐了一口,粗生粗气骂道:“丢人现眼的贱货。”

小郎顿时被打得一趔趄,面上一道掌印格外清晰,眼中蓄了泪,只不敢落下来。

那中年人也不管,晃悠悠地捧着肚子起身,转瞬换了一副笑眯眯的面孔,拱手道:“都是误会,误会,都是这竖子大惊小怪,近来吃穿不惯,一张烂嘴没门,胡乱撒气,店家哪里用赔礼,嘿嘿。”

“出门在外,饮食不惯、心情不顺是常事,但因此便迁怒无关旁人,却需修身养性,”却听那白衣青年慢条斯理道,“养不教父之过,约束子孙当在门内,才不免丢人在外。”

周遭安静一瞬。

在座有人嬉笑起来:“哪里是亲父子,分明是刁主仆罢了。”

那青年似是微微一愣。

见这老少气焰不在,人群里便又有大胆出声:“这位员外郎,不知在哪个衙门高就?”

说话的一桌人多头戴儒巾、作学子衣饰,坐在上首的更有几分年纪,那中年人亦有眼色,忙臊得红脸恭敬道:“不敢不敢,某并非官身,只是布衣罢尔。”

“本朝例律,非官身不得蓄奴,只民间以养子充仆者屡禁不绝。只知锦缎披身、金莼玉粒,不知读书进取,到底改换不了门庭……”那几个学子并不理他,只相互交谈着,却也没刻意收了声。

旁的人便恍然:“充的跟大官人一般,原来和我们一样的——在座又有几个不是行商出身,走南跑北混口饭吃,多赚几个钱罢了,谁比谁高贵哩。”

“听口音北边来的罢,好没见识,连春笋这等好货都不识,我们南地人尚没有说话,哪有北伢子闹事的地方!”又有人小声嘀咕。

“莫不是看店家年轻,便想着占便宜?”

小二忙不迭应和:“我们店主人就是太面薄心软,总想着和气生财,怕与人争执。”

“樟哥儿!”那店主人连忙道。

小二低头偷笑一声,脚一滑溜开了。

再转头看那闹事的主仆二人,原来已趁大家不注意,偷偷溜出了门。

事了,店主人一面吩咐小二来收拾残藉,一面亲自安抚客人“每桌奉送一碟小菜,全当给各位压惊”。

“店家做得好风雅吃食,味道却也分毫不差,”那桌学子簇拥着的老儒生竟也开口,“怎只屈居乡野,守一间小小茶铺?”

“诸位相公赞谬,某不过祖上手艺、小本经营罢了。”店主人不卑不亢,再次谢过,这才缓缓道,“此间虽陋,却是吾乡,孰能远离乎?”

此话一出,倒是引得在场之人纷纷共鸣,感慨起来。

店家却是转向最开始仗义出手的那名神秘青年:“这位……壮士?今日相助,无以为报,还请受齐某一礼。”说着便躬身一揖。

又搓着手斟酌着:“不知您可有需要的,小店略备程仪……”

但见那青年似是点了点头,站起身,却是在众目睽睽中走过去,包起了小二才捡起来的那份“傍林鲜”,随后左手执起藜杖,右手略抬致意,不及店家挽留,便扶杖翩然离开了店门。

追出去看时,却已不见那高挑的雪衣身影。

小二走到他座位前一看,案上饮尽的茶杯下压得正是一杯茶并一盘笋钱。

……

——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一百五十年后,宁凭舟再次回到熟悉又陌生的人间,这个他满打满算呆了二十五年的所在。

人间,在修仙者眼中不过九洲东缘的一粟之界,但对渺渺凡人和再不能御剑而行的人来说,却是脚下实打实的广袤无垠土地。自踏入人间结界,这一路他已走了整整一个月,旅途的疲乏冲淡了近乡情怯。

一路上,人烟渐多,生机也渐勃发。

一百五十年后的人间变化说不大,却也极大——朝代从宁氏的“盛朝”换为了周家的“大兴”,京城也从北都迁到了南地。新朝活力旺盛、井井有条,再不是前朝末年的暮气沉沉、民不聊生。凡间城池的人们操着南北混杂的口音,衣食住行与当年也早有了差别。

但直到踏上记忆中本该是崎岖难行小路的平整大道,宁凭舟才略微迟疑起来。

踌躇之间,周围景致一变,脚下道路转瞬缩进,记忆中的目的地近在眼前。

然而,面前的齐山下、清溪前,哪里是他魂牵梦萦的小山村,那个茅屋炊烟、青山绿水、鸡犬相闻、邻里如亲的山里人家?

举目时断壁残垣、满山荒草,枯冢遍地、鬼哭鸦啼……就连村头大樟树下的山神庙,也人去屋空。

破旧的残墙后,一座孤零零的墓碑掩映在疯长的芒草中,宁凭舟抹开攀援的枝蔓,向碑上看去,正见“涧生”两个褪色的字迹,毫无防备地入目……

一阵冰冷寒意侵体,宁凭舟骤然惊醒。

梦境中的迷惘散去,他才发现自己正靠在一扇略有些熟悉的门边,额头被木板硌得微微酸痛。环顾四周,伸出的檐外已是深夜雨天,世界一片暗色,淅沥的细雨中隐约夹杂着惊蛰阵阵,远远地传来。

“你怎样了?”一把温润的声音出现在身边。

宁凭舟本能地一惊,意识这才彻底从昏昏沉沉中清晰。身体还有些僵硬生冷,慢慢仰起头,才惊觉檐下还立着一人。

——头戴斗笠、身披蓑衣,青布衫露出的袖口下摆被轻微打湿,背着一个箩筐,里头散发出泥土的清香,手中提着一盏将灭未灭的明瓦灯,背后斜插在箩筐里的铁锹头还垂下两尾鳞鱼。

定睛片刻,宁凭舟后知后觉地分辨出来,正是白日歇脚的那家食铺的店主人。

宁凭舟在看着他,他也在看着宁凭舟。在这样仰观的视角下,这店主人的身形显得越发挺拔宽阔,犹如耸立的雪松,直将春雨的寒意都挡在了背后。

与白日所见不同,他眉舒目朗、眸底如炬,在昏黄的灯火中仿佛被染上融融暖意,眼角略带的狡黠精明也化为了一丝若即若离、似远似近的浅笑,无端端便让人觉得平易近人。

甚至生出一瞬一见如故之感。

百般思量一瞬回神,正撞上那双微挑的桃花眼里询问和关切的目光,宁凭舟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地偏开视线。

也因此忽略了,那含笑的眼中,一抹转瞬即逝的深邃。

“对不……”捡起掉落的幕篱,宁凭舟挣扎着扶墙起身,未及将抱歉说出口,便听得那店主人又开了口:“更深夜凉,旅者随我进屋里烤烤火吧。”

声音如四月的微风暖阳,将落雨的寒凉挡在檐外,更让人无法设防。

宁凭舟神使鬼差地便点下了头。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引自唐·太上隐者《山居书事》: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文案中“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引自明·吴承恩《西游记》第一回:夜宿石崖之下,朝游峰洞之中。真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夏初……‘傍林鲜’”:引自宋·林洪《山家清供》:夏初林笋盛时,扫叶就竹边煨熟,其味甚鲜,名曰“傍林鲜”。

*“煿金煮玉”“拖油盘内煿黄金,和米铛中煮白玉”:引自宋·林洪《山家清供》:笋取鲜嫩者,以料物和薄面,拖油煎煿,如黄金色,甘脆可爱。……以笋切作方片,和白米煮粥,佳甚。……济颠《笋疏》云:“拖油盘内煿黄金,和米铛中煮白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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