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芒种(2)

宁凭舟身如一片飘叶,自进入迷宫后便快速穿行。一回生二回熟,这第三回,这小小一片迷宫、乃至整个地宫主殿,在他眼中也是洞察无遗。

一面疾奔,一面以金属叶片标记着藏有刀兵的小室位置和穿越迷宫的最短途径。察觉到机关路障,因无人在旁,宁凭舟也不再顾忌,直接祭出芥子囊中的大叠符箓,将之瞬息化为飞灰。

转过一堵铜墙,他又来到了迷宫中心的石厅。

清冷的“月光”自茫茫“星空”落下,映在铜缸、血池、石壁、水井上,反射出一片寒凉死寂。

池中“血昙”生着血色纹理的玉白花瓣犹自摇曳,泛着极妖冶的色泽。

宁凭舟停驻脚步,仔细凝视着那纤细的花枝。

突然间,指间灵叶与识海皆似有感应。宁凭舟抬头顺着皎洁的光柱,望向嵌在天顶正中,那面明月般透亮的琉璃镜。

电光火石之间,他便转身往地宫前门驰去。

转动从那石室中道人身上搜来的石符,推开石门一隙闪身而过,爬上石梯……很快便潜入天心塔大厅。

大厅正中,海上生花的水池中仍旧云山雾绕,宁凭舟紧盯着云雾聚散露出池面的一瞬。闭上眼睛,那波光粼粼的玉色池底便与地宫天顶的琉璃圆镜渐渐重合。

心有所感,再睁眼时,宁凭舟便仿佛看到了一道细微的淡红光晕,于水池中心,若隐若现,自下而上——贯通至塔顶。

一阵说话声自不远处传来。

宁凭舟连忙藏入一根廊柱后。

“端阳正日在即,道君已去了金池宫斋戒,塔内一切由青衣师兄主事,其他人甭管什么本事,都得往后排……这善信的供奉,自然也是头一份,快跟着我去吧。”两名青春貌美的年轻道人各捧着只金银璀烂的大托盘,登上楼梯,往上面道君徒孙弟子的住处走去。

闻言,待那二人进入三层的一间静室,宁凭舟不再犹豫,立刻敛声屏息,贴地疾行,沿着盘旋环绕的回廊层层向上跑去。

越往上,指间灵叶便越灼热。

待踏至天心塔五层,宁凭舟却有些惊讶。

这塔内最高、象征地位也最高的一层,却并未被妖道们修缮使用。各处破败、遍结蛛网,前朝末时风行的尽善尽美的雕梁画栋黯淡褪色,满地灰尘堆出的凌乱脚印通往一座半断的廊桥。桥后便是通往塔刹、安放着据说是金身的阁楼的入口了。

宁凭舟足尖轻点,轻易跃过断桥,走到近处,才见这八面十六对窄窄的门扇上,贴满了尚新的黄符。

虽不觉这一眼扫过凡阶算不上的符纸暗藏什么机巧,宁凭舟还是拈出一张匿身符,悄无声息地穿门而入。

门后灰尘更甚,不远便竖着一架梯子,上端搭在四方绘莲花梵文的藻井边缘。

而本该安坐在塔刹佛龛中的金身,竟被貌似随意地置于梯子下端,成了抵住梯角的垫脚石。

看地下灰尘新旧,被搬过来倒也没太久时日。

感应到这依稀可见慈眉善目的师祖金身上并无阴邪之气,宁凭舟双手合掌拜了一拜,这才转过塑像,踏上梯子。

攀到梯顶,移开藻井正中的暗门,甫一探入真正的塔顶阁楼,宁凭舟便骤然被黑暗笼罩。

整个阁楼好像无门无窗,因而一丝光亮皆无,也看不见墙壁边界,只觉好似空无一物。

无风,却有帷幔拂过他四周,带来逐渐浓郁的香气。

这香气不知混合了多少种香料,极轻柔得他喜欢,又强烈得熏的他头晕脑胀,辨别不出这方空间的方位和真实大小。

恍惚间,他看到自己独立于一片混沌之中,头顶大千世界生生灭灭,脚下万古长河不舍昼夜,无数记忆里模糊又真实的身影,如星辰浪花、在其中转瞬流逝,唯余自己一人与无穷虚空。

一股极端的孤寂涌上心头,蔓延到四肢百骸,撕咬着他的心神,仿佛要将他拽入无尽的深渊。

不对。

宁凭舟识海抓住了一瞬的清醒。

是迷阵,与地宫下的相似的致人陷入幻境的迷香与阵法。

宁凭舟反应过来,神识立时操纵躯体,从芥子囊中祭出几张符箓,向四周拍去。

灵符化为青烟,宁凭舟意识瞬间破阵归体。眼前障气消散、黑暗退去,露出了周遭的本来形貌。

五感一解,寒意转瞬透心刺骨,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他看到了,真正的“血昙”。

一重重帷幔簇拥、坐于莲台之上的,足有两人合抱、形如重瓣昙花花苞的一座血色石雕。

每一片“花瓣”两面刻满密密麻麻不重复的年月日时。字缝里源源不断溢出鲜红液流,将整座青色的“昙花”浇满,许是经年累月,都裹上了一层猩红色包浆,余下来不及流下莲台边凝结成蜡,也如蜡泪般缓缓燃烧着。青白的火光照亮了帷幔,映照得石雕几如青红变幻的琉璃。

只一眼,宁凭舟便心跳如鼓、汗毛倒立。

前朝末年兴起的血昙教、及其原本朝拜的九天神女元尊,三十年前北地商城万人被屠等案,以药人血气炼制灵丹、意图谋逆的“神医道君”一行,再到眼前妖冶可怖的血石……在他脑海中飞掠而过。

像是感应到周遭气息改变,那“花心”吐出更多鲜血,隐约的啼哭声也渺远飘来。

万人血祭,可封神仙。

宁凭舟已经认得出来,这血石上隐隐浮现出的铭文和代表生辰八字的年月日时,正是上古倒反天罡封印之术。

混沌之时,仙凡、正邪不分,大能、凶兽、妖族等遍地行走,邪修魔修与修真正道并立,抬手崩山填海、动辄毁灭城池,凡人犹如蝼蚁苟且偷生。更曾有真仙下界,奴役凡人取乐、戮杀凡人证道,于是有十万凡人跳入血炉,祭出封仙血石,将那仙人修为夺去,终是逐之于虚空。后来天道融合、结界稳固,上界仙人再不得下临搅乱此界。此术因太过血腥凶厉,被祭炼的凡人三魂七魄皆不得超生,损伤阴鸷、反噬极深,且极易为邪修所利用堕为邪祟,也被列为禁术,就此沉埋洪荒。

凡土受天道庇佑,以功德入道的修士,自也以护苍生、守正道为己任,而如今血昙教这般为祸百姓、乃至欲行刺凡间天子,此道传承却没什么动作,固然有凡间历经百年乱世动荡、功德道凋敝,以致法力衰微的缘故,但……

虽然个中关窍还不能完全打通,但宁凭舟也已清楚,此血石昙花便是这血昙教三十年来能在凡间兴风作浪却无所顾忌的关键所在。

而看这阁楼内外以及天心塔地宫的布置,想来多年过去,血昙教毕竟一众凡人,也逐渐要压制不住这不该存于世的血石。

此物必须毁去。

宁凭舟拂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稳住识海波动。为着确认禁术,他朝莲台又走近几步,血石散发出的阵阵血气和邪阴之气,于正道修士而言不亚于噬骨之毒,只这一会儿他已是前关胀痛、头晕眼花,心悸难已。

正在这时,耳边又传来下方的动静。宁凭舟连忙分出心神细听。

“戒备,戒备,有人闯入地宫,欲挟‘贡品’要逃!”

“师兄,巡逻弟子来报,是密道被发现了!”“——没用的玩意儿,枉看在入门早的份上抬举他们,让人闯了三回,等事了都拿来泡药酒!”“已经将他们拖住,只是为首两个有些武功在身,不知如何的,还救醒了些人……”“放心,有那么些‘拖油瓶’,跑不快的……”

“传我号令,集结塔内弟子,速速下到地宫,追拿贼人,一切……犹如演练……”想来是那青衣道人与徒子徒孙的对话。

“上师有令,此回斩贼首者,赏五金,赐法帔;活捉者、赏十金,仙丹一粒;捉杀其余等,一个银二十两!”

随后便是兵甲交错、步履纷沓,一如在地宫中听到的那般震地而去。

瞬息之间,宁凭舟作出了决断。

但见他揭下身上匿身符,霎时间,那血石花便好似确定闻到新鲜祭品的气息,“花心”盛接的鲜血立时翻涌沸腾起来,吹起附近帷幔。

宁凭舟面色不改,祭出数道阵旗,插入阁楼中八个方位,感到周遭气息一凛,随即掷出手中几枚银叶。银光闪烁不下利刃,却在与触碰血石之时,但见绯红灵光化作的几重锁链浮现于其之上,本为凡物的银叶便就此融化,甚至转瞬蒸发散尽,唯有底下火光摇动了两下。

果然这血石已自生出屏障。宁凭舟心下了然,不急不缓,只拔下头上挽发的簪子。再看在发冠间平平无奇的普通玉簪,却是通体青碧、晶莹剔透,有水光在其中流淌——这碧水玉髓在修仙界是大路货,不过用来雕刻饰品,但有极易沾染上灵气的特点,天长地久地戴着,倒也能当一件法阶法宝用——反手划破手指,再沾染上尚滞了些许灵气的鲜血,便向莲台飞去。

俄而,玉碎声如裂帛,寸寸断掉的玉簪,滚落在莲台上。

那“血昙”上琉璃般的包浆上终于现出一条裂纹,“它”也像是被终于激怒了,虚空中哭声大作,猖狂地扯断数条帷幔,血气聚为雾,朝台前人扑来。宁凭舟一个打晃,忙抽出腰间的藜杖旋开,退后两步,才站住身形。藜杖表面却是被灼烧得皲裂,又紧接着覆上一层薄霜。

见情形至此,宁凭舟也终于叹了口气,顿了顿,从芥子囊中取出几块积灰不知几何的金矿石,捏作金箔状。

黑暗中金光熠熠生辉,金克邪祟,那血气也不由避开寸尺。宁凭舟指尖沾着未干涸的血珠,少顷间在摊开的金箔上绘刻下数道修仙界的符纹,而后将之缠为金缕,嵌入藜杖中。

服下如今能承受的丹药上限,能用的符箓也尽使出,布下防御结界、罩住周身命门……阵旗变动,同样来自芥子囊的下品灵珠撒了满地,于是阵法从冲击破阵改为聚灵之阵,中心也从莲台移至自身,再经随身灵叶引导,将灵气尽数凝聚于藜杖之上。

宁凭舟运使剑法,却以藜杖代之,迎着莲台,朝那“血昙”当中的裂缝劈去。

登时,莲台上红光大作,火舌窜起,血气翻涌,向四面八方冲荡。

万灵齐哭刺入耳膜,剧痛如预想那般袭卷全身。

……

甘泉城,甘霖泉福地。宁凭舟才赤足走下位于这钟灵毓秀的山洞中心的泉潭,立刻便感受到了那老者口中的格外霸道的灵气。越往潭心去,水中泛着的五色灵光就越发奔逸剧烈,至泉眼处时,果然已如针扎铁烙一般,金木水火土带来的感觉各不相同,随水涌上奋、刺入肌理,挤压胸腔。

宁凭舟转头看了眼岸边守城人凑出的一小堆灵石,默诵起在城主府新学来的阵法构造。不多时,风猎猎吹起,在山洞里都能感知到、外面变天了。但听得雷声滚动,上方高空几乎同时响起两道颇具威压的问候声,下一刻,两股排山倒海般的法力波动便在城池上方相撞。

霎时电闪雷鸣、巨响炸开,楼宇轰倒、土崩石落的“哗啦啦”声一重重扩散。宁凭舟连忙展开结界,将将挡住这第一下交手,咬了咬牙。

……

不知过了多久,上方的斗法仍在持续,且越发不留余地。灵泉滋养的福天洞地也承受不住,崩毁了大半。灵石耗尽,宁凭舟身上护身的符箓也都碎裂。

元婴释放的威压千钧之重,自上而下压得他全身陷入泉水,激烈的灵气无阻碍地冲入体内。五行灵气混杂冲突,于经脉奇穴中无序无忌地横冲乱撞,刀割、蚁噬、钻心、透骨、煎熬……

宁凭舟却不管外界如何的昏天黑地、地动山摇,下意识调用灵力,强行吸收泉眼中的罡厉灵气,源源不断地供给阵法,任凭**凡胎被千刀万剐、穿透割裂……也毫无所觉。

远远望去,泉心的人仿佛已与阵法融为一体,一袭染着黑血的破衣摇摇欲坠,结界上的灵光却始终坚/挺,守护着灵泉地脉。

一遍遍阵法运转中,他似有所体悟。不知不觉,一招招灵力冲击打在结界上,竟与灵泉散发的罡气相互抵消。

灵气充沛不绝,不断进入四肢百骸,于被冲刷拓宽的经脉中积累。宁凭舟逐渐被泉眼托举起来,筋骨一点点淬炼如铁,就这样锻体功成,一跃而至筑基阶大圆满……

而当下,也是一般感受。

被生祭的魂魄,当日哭嚎、求饶、哀泣、绝望的声音如密密的长针扎入脑海神识,被虐杀血祭、困于火狱不得超生的痛苦和怨念似尖牙般撕咬着肉/体;血气、阴气,如冰火两重天,一个自体内熊熊燃烧、沸腾血液脏腑,一个无孔不入、自外而内侵蚀肌理穴脉。

宁凭舟长发纷飞、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七窍百穴都溢出鲜血。幸而一身剑骨抵挡,才没即刻爆体碎成齑粉,但也能听到满身碎骨的呻/吟。

……

痛极已是麻木迷离,恍惚间,却见他体内的凶兽毒素竟如被牵引一般,黑气自肩头源源不断地冒出,天然地与血气阴气纠缠在一起,而后相互吞噬、消散化烟。

宁凭舟精神稍振,忙稳住手中的藜杖,与血石上的封印顽抗到底。

须臾又或转息,整座天心塔塔身突然一个摇晃,一道震天轰鸣传遍塔内上下。

几乎所有道人弟子都不由抬头望去,而后或面露万分惊愕、或是惊恐万状地朝上狂奔。

——就在藜杖终于冲破屏障、杖顶金芒落在血石上的一瞬,一道夺目青光便从其中照射而出,几乎将整层阁楼照得亮如白昼。

而后那“血昙”便真如昙花花苞一般一层层地绽放、碎裂,最后在光华中轰然炸开,直将阁楼炸成了碎片、整个塔顶自上而下击穿了一个窟窿。

东方既白,天光落下,青光得见初升的天日,骤然化为五彩朝霞,茫茫然朝天际飘去,犹如祥瑞。

血气、阴气消散一空,宁凭舟身上还未一松,聚灵阵结束,周身短暂作为灵气引导的七经八脉立刻反噬倒行,瞬间扭转错乱。

脚下一空,脱力不及,染血的身影便从五层塔顶跌落下来,随着纷纷掉落的石碎木板,一起坠入正下方大厅的水池,又重重砸向池底的琉璃镜。

破碎的巨响和剧烈的冲击,终于夺走了宁凭舟的全部意识,目光涣散前,他仿佛听到了极为熟稔、与记忆深处一般无二的声音。

“阿九——阿九……”

是夜,清溪村的宁家小院,窗前纤细的丹苗幼芽,幽幽然分茎生叶、嫩绿盈盈,郁郁葱葱地盖满了一花盆。

小宁:疼多了就习惯了=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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