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何以为家(三)

从没有如此惬意过,这一觉睡得太安稳,以至于安陵迷迷糊糊睁眼时尚且不太清醒。

什么时辰了?今日谁当值?没人来催?

她翻个身把衾被压在身下,打着哈欠舒展开四肢,而后慢吞吞爬起来。屋里极暗,余晖沿着半敞的窗户漏进些许,一抹斜照橘红划破鸦黑色阴影。她哦一声拍拍额头:

嚯,犯什么傻,连通灵阁都认不出了。

昏睡前的记忆随之复苏,安陵在黑暗中摸索一阵,用火折子点燃桌上的油灯。借助那簇火苗,女孩看清了床头叠放整齐的石榴色织锦对襟夹袄,领口、袖口束有白绒绒的野兽毛皮,看上去暖和极了。她迫不及待抖开试衣服,发现尺寸大了几圈,需要努力把袖子挽起来才能露出手,恐怕身形再长五六年也够穿。

谁送的呢?可要好好感谢人家。

思索间,院外响起叩门声,她跳下床,踩着布鞋匆匆跑去开门。一位未曾谋面的年轻娘子笑吟吟站在阶下,桃李年华,纁黄上襦配葱青褶裙,像一朵娇艳明媚的金莲花。

“见你屋里有烛光,料想该是睡醒了,就过来瞧瞧。记得我么?午时来给你送过饭,你说不饿,我就把饭放门外了。”

“哎,记得!”

这嗓音的确耳熟,安陵兴冲冲往门外蹦,可忽然又忆起禁足之事,便收回脚讪讪挠头。女郎看出她窘迫,轻笑一声,主动踏上石阶,掩门后带着她往屋里走。

“禁足只是不许你出去,又没说不让人进来。我闺名郦姜,住你隔壁那个院子,楚掌事把你交付给我了,以后饮食起居皆由我照顾。明早在中间那堵墙上开扇洞门,两院合为一处,咱们就算住在一起了。以后遇见什么事来找我就好,姊姊给你作主。”

“我能养活自己,何必劳烦阿姊。”

“别的不说,禁足期内总须有人送饭吧?阁中弟子繁多,身世性情迥异,有人介绍才能更快融入吧?诸位夫子所擅长之道各有偏向,略知大概才好择业而习之吧?你呀,和我家中幼弟一样倔强,小小年纪,故作老成,倒显得我这做姊姊的无能。”

她们来到房中,郦姜一眼看到燃烧的油灯,不禁摇了摇头。

“不好,烟熏火燎的,怎能住人?”

她掏出几颗夜明珠,抬手一招,珠子各归其位嵌入墙中——安陵这才明白墙壁中大小不一的凹槽是何用途。若说月华如水,那屋内就仿佛开渠造出一汪浅塘,夜明珠胜似明月的光晕映在两人面庞,荡漾着粼粼柔波。

女郎简直把夜空搬进了屋舍。

幼时在谢家坞,她无数次对着浩渺夜空许愿:想吃肉,想穿华丽的裘衣,想睡不是草席的床,想要互相关怀的家人……曾经遥远的星与月,如今触手可及,安陵被这摄人心神之美震撼到说不出话,热泪唰一下涌出眼眶,扭头便扑进女郎怀里。

“阿姊。”她紧紧抱住郦姜的腰,小声啜泣着。

“怎么啦这是?”小孩莫名其妙一哭,把郦姜哭得有些手足无措,只好蹲下身摸着她的背安抚,“哪里不舒服吗,告诉阿姊?好啦,别哭了,阿姊有东西要送给你。”

安陵擦去泪花,乖顺地退后站定。却见女郎从腕上捋下一串手串,共有十八颗圆珠,皆黝黑发亮,极为不凡。她知其绝非俗物,于是将双手藏到身后摇头。

“这怎么好……”

“是给你的,你就拿着吧。”

郦姜态度强硬,捉起她的手把珠串套了上去。霎时,珠串贴合她腕部粗细收缩,一股暖流涌出来流向四肢百骸,仿佛体内燃起一座火炉,由内而外散发出阵阵热浪。安陵眼前一亮,没再挣扎推脱,低头琢磨起上面的黑色圆珠。

“阿姊,这珠子是什么呀,为何会发热?”

“发热?”郦姜一愣,支吾几声,语焉不详道,“嗯,算是一件法器,你且戴着吧。”

“多谢阿姊!”

安陵沉溺于欢喜中,对这处停顿未加在意,手拨弄着珠串片刻不停歇。郦姜注意到她手上冻疮,哎呀呀惊呼一声,似是想起什么,忙从奇印中取出一枚琉璃胭脂盒。盒中盛满了透明脂膏,女郎用指尖挖起一坨,牵着她的手仔细涂抹均匀。

“怎么弄的这是?”

“我自己来吧阿姊……”

“小娘子啊,一定要养护好脸和手,不然等到嫁人可找不到好夫家。这盒养肤膏给你,我房中还有特制的花汁,等会儿都拿来,以后早晚都要用,记住了吗?”

这说法似乎有点怪异,安陵傻愣愣应声,却一时半刻想不出异常在何处。不过郦姜没给她多少思忖的时间,女郎涂完脂膏后将琉璃盒放在床头,又瞥了眼天色,便勒令小孩尽快洗漱睡觉。安陵满心欢喜想要讨好,于是尽可能事事顺着她,无论她说什么都点头。

然而白日里睡得太久,现下人格外精神,无论神游天外还是默背文章都催生不出倦意。安陵睁眼面对墙壁,又覆过去凝视身侧的女郎,终于忍不住抱紧被子悄悄出声:

“阿姊,睡了吗?”

“没呢,我已辟谷,平日里不食不休惯了。”郦姜睁眼瞧她,“睡不着么?可是夜明珠太亮?”

“非也,只不过心口怦怦跳,静不下来。”安陵眨巴着眼凑过去,“阿姊先前所说的‘择业而习’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学什么还能自己抉择?”

郦姜给她掖了掖被角。

“无论夫子还是弟子,禀赋不同,如何一概而论?阁中有规矩,每年冬至在骨殿门前设一竹筒,弟子们将想学的课业写在竹简上,自行投入其中,夫子们则参照众人意愿决定来年课程。唯独有一类情形必学某课,便是像你这样的年幼弟子,识字开蒙、文章算术、心法口诀,哪一项都不能落下,这是为你们好。”

她不是楚林,没那般厌恶所谓的开蒙课,安陵对这些必学内容很无所谓,听完也仅仅是点头。不过她更在意另一方面,顿了顿,又问:

“学到什么程度算合格?如果学不成,会有责罚吗?”

郦姜拍拍她的头。

“怎么尚未开始就惦记起学不成的事啦?没志气。”

“我,我就随口一问……”

“能否结业全凭夫子们自行定夺。每门课业合格,夫子就给诸位弟子颁一块石符,攒够六块即可出师。想留下继续修习倒也不难,只需向阁主和朔榕元君申请,若表现足够优异,甚至能留在阁中做夫子。”

“万一有些术业连夫子都不会怎么办?”

“这就不得不提及阁主圣明。”女郎言辞间满是崇敬之意,“你可知现在掌管公厨的景虞师兄?他入阁后放出豪言,称自己烹调技艺冠绝天下。然而阁主竟不知从何处寻来一位伊尹传人,三道菜压得他心服口服,哭求拜师学艺。还有昆仑的方平仙王远,早年也是通灵阁弟子,后来醉心锻造,阁主便亲笔举荐他去雷宵阁。若想学岐黄之术更加容易,药阁与通灵阁渊源已久,亲如一家,只要亮明身份,那边定将你视作同门对待。”

药阁,是给她把脉的那位美人仙君吗?竟然和先生如此要好?安陵默默记在心里,惦念着下次见面须给南枫行礼问安,还要答谢他出手诊治。

“那诸位夫子又惯常教些什么?”

“朔榕元君以武证道,射术、骑术、刀枪剑法均不在话下;黄石公讲百家经典,据说兵法也是一绝,连元君都向他讨教;还有位乌角先生,主天文算术和奇门遁甲。可惜此人脾气怪得很,又极其嗜酒,前些年没有阁主陪他买醉,他便游历四海不知去向,目前全靠他徒弟丹阳子代为授业。”

“阁主呢?”

“不知。”

安陵诧异地瞪大了眼。

“不知?”

“你诚心问询,他似乎什么都通晓;即使不知,给些时日他就能学会;哪怕学不会,他还能找来专精之人。长此以往,我们也弄不清阁主究竟擅长何事。”郦姜停顿一下,回忆道,“不过今日才见告示,说下月初一阁主准备在骨殿开坛讲道,主要是答疑解惑,分享自己的修行心得,举阁受邀列席。欸,你禁足到什么时候,能赶上么?”

“今天什么日子?”

“该是几望吧。”

几望,那便是十四,禁足半个月,正好是下月初一……莫非惩处只有十五日,就是为了让她能赶上讲道?

先生是故意的。

安陵噌地坐起身,把脸埋进衾被狂笑不止,吓得女郎急忙将人揪出来。却见她双目炯炯有神,圆溜溜的杏眼闪闪发光,面色红润像抹了胭脂,语速飞快。

“教我修仙吧阿姊,一共十五日,我要拿出成效给先生看。”

郦姜把她摁回床上,重新掖好被子。

“你选过心法了吗?”

“心法?”

看她这反应,女郎便知是没有,于是耐着性子解释道:

“心法乃修行之基,不可胡乱修习,须与自身属性和根骨相配。等禁足结束,我带你去拜访元君,让她验一验你的体质,我们再去藏经室挑选合适的心法。”

安陵缩回被窝里,闷闷地哦一声,见状,郦姜忍不住微笑。

“好了,入门不急于一时,养足精神才能事半功倍。现在,睡觉。”

被邀请出本,前几天去赶那边的ddl了,所以一直在断更,非常抱歉(土下座)

接下来应该就能恢复更新了,感谢大家的支持(和催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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