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何以为家(五)

一晃十五日,风平浪静,再无旁事发生。有郦姜陪伴,禁足生活闲适安逸,安陵每天除吃饭睡觉外,便是粘着女郎教自己打坐,闲暇时抄写《窥渊》。这心法虽记满了厚厚一卷竹简,内容却精简得出乎意料,其中大半都是批注,详细到一厘一毫,唯恐后来者学不会似的。

郦姜瞥见竹简上的字迹时大吃一惊。

“你怎么拿到了这一本?”

“啊?”她不解,缩起脖子,夹着笔讪讪挠头,“不行吗?”

“上古传承下来的记载多用古体,晦涩高深,难以辨识,于是所有心法都收藏在阁主那里,由他用今体誊抄成册后再交给弟子传阅。”女郎分别指着原文和注解给她看,“你瞧,这原文是阁主的笔墨,而注解和原文字迹一模一样,又如此详尽,显然是他亲手所写、准备流传后世的典籍珍品。”

安陵唬了一跳,赶忙把竹简卷起来请上书架,恭恭敬敬拜了三拜,然后坐回桌前,对照已经抄完的那两遍继续奋笔疾书。

见她如此战战兢兢,郦姜反倒不好意思了,温声安抚:

“我也就随口一说……只是没想到阁中给小弟子开蒙这么舍得下血本。”

“阿姊不是在通灵阁长大的吗?”

郦姜单手托腮,盯着夜明珠柔和的光晕回忆道:

“我幼时体弱,父母四处求医问药,一位老道长看过之后说我身怀仙根,只要入道修行便可延年益寿。我跟随他学了些年月,他又说依我禀赋不应止步于此,于是寻了门路将我送上太白山。”

安陵凝视着她柔和的面庞,心底一软,主动将抄好的纸张分出一份推向她。

“据说《窥渊》很强,阿姊要不要试试?”

“这心法是水行吧?我是木行,不合适。”女郎轻轻摇头,“更何况,我答应过老道长,要将他所授的一身本领发扬光大,不便再改学他门。”

哦,原来阿姊属木。她默默在心里记下。那就改日找些木行之物送出去。

禁足虽无人管束,但为了在解禁时给玄离一个惊喜,安陵憋着股劲不敢放松,整日勤学苦练,从第一天起就掰着指头算时间。好不容易挨到第十五日晚,因为太过兴奋,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闹得郦姜没办法,两人各服下一颗清心丹才算结束。

于是乎,新月初一,姐妹二人齐齐赖床,睁眼便发现误了时辰。

完了完了!她一骨碌爬起来,火速洗漱穿衣收拾床铺,又随手挽个发髻,接着翻箱倒柜寻找那十遍罚抄。

“阿姊,桌案上的纸你见过吗?”

“收进衣橱了。”

还好没丢,女孩长吁一声,掩上柜门,把一整摞动过笔墨的纸张护在怀里;扭头看时,郦姜也已梳洗完毕,正对镜描妆增减发饰。她颠颠跑过去,站在旁边帮忙递东西,歉疚道:

“对不起,阿姊,昨天我不该睡那么晚……”

“迟就迟了,不碍事,阁主从不计较这些。”女郎笑着宽慰她,“饿吗?要不要先到公厨取些吃食?”

“不饿不饿!”她有些着急,赶忙摇头,“快些去道场吧。”

“不急,我还要忙一阵,你先前去。”

“那……那我走啦?”

嘴上迟疑着,安陵急切挪动两步,见女郎头也不回地应声,果断一脚踹开门风风火火窜出院落。

所谓“开坛讲道”,这“开坛”二字,若放在其他有头有脸的门派,便免不了诸多仪式流程。可惜阁主本尊犯懒,举阁上下也受其熏陶、一切礼仪从简,于是这“坛”就变成了骨殿门前洒扫除尘后的空地。

今日玄离一身靛青长袍,戴錾银小冠,除此之外再无装饰。他端坐于石阶,正讲到精妙之处,阶下众人皆聚精会神倾听,无人留意侧后方偷偷摸摸接近的女孩。这里应该能隔绝大部分视线,安陵躲在树后松口气,伸长脖子,探头探脑搜寻空席。

最后一排的角落,楚林忽然回头,朝她招招手。

女孩咬着唇踌躇,最终还是蹑手蹑脚走过去坐下。

“你怎么发现我的?”

“气息啊,”楚林含糊应声,腮帮子鼓动几下,喉咙一滚,口齿清晰不少,“哦对,阿姊你还没开始修炼,等入了门,感知别人气息是基本功,一点都不难。”

安陵抬眼扫视一圈,又低头看他手捧的一整盒茶酥糕,更加迟疑了。

“听讲经的时候吃这些,万一被楚姨知道不会有事吧?”

“没事,小叔面前随心所欲一点无妨,他才不在乎这些。”男孩摆摆手,把木盒递给她,“阿姊也尝尝?”

她确实饿了。安陵拿起一块,却不急于吃,而是鬼鬼祟祟张望前方,突然俯下身在糕点上狠咬一口,又假装托腮、用另一只手半遮着嘴咀嚼。

甜的,好吃。

她正吃得开心,楚林忽然凑近,别扭着压低声音道:

“阿姊,上次的事……对不起。”

“唔?”她愣了,眨巴下眼,咽完嘴里这块哼唧两声撇开视线,“那什么,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犯了错,岂能让你一人承担?真说起来,我扭伤了你的手臂,还欠你一声道歉。对不起。”

不过提起这茬,她又忍不住去看男孩的右臂,却见他灵活地甩着手,仿佛从未伤过。

“阿姊无需担心,”楚林呲着小白牙,“你瞧,全好了……”

“你们两个,真坐不住也不必勉强,换个地方玩吧。”

玄离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安陵浑身一颤,下意识将拿糕点的手藏到背后,惊惶环顾四周——然而似乎其他弟子并没有听见这一句,青袍仙者仍在滔滔不绝传授经文。

楚林肯定也听见了,但像是对此习以为常,他自觉收起糕点盒,笑容灿烂。

“多谢小叔!”男孩利落起身,同时没忘记给女孩解释,“这是传音,可能刚开始会觉得唐突,用惯就好了。阿姊想一起去后山吗?”

她茫然点头。

他们沿山间小径前行,揣着糕点边走边吃,偶尔掉落几片残渣。安陵想捡起来,楚林连忙阻止,又指指来时的路;她侧身回头,竟然每隔几步便有一只鸟雀落在土间啄食,前后排成一线叽叽喳喳,很是壮观。

给鸟吃应该也不算浪费吧?女孩迟疑着,仍觉得肉痛,却没再执着于捡食碎渣。她快走几步追上慢悠悠向前的楚林,另拿起一块茶酥糕小口咬着。

“我们去后山做什么?”

“会骑马吗?”

楚林故作高深地一笑,答非所问,安陵却瞬间会意,不禁皱起了眉。

“你要去找盗骊?”

“阿姊也听说过它?”

“我骑过……虽然是兄长带我骑。哦,它还偷吃了我的蜜饯。”

男孩很是惊喜,眉飞色舞追问:

“怎么样,是不是和传闻中一样高大威猛?它有没有一跃便从这座山头跳到另一座?骑在上面是不是感觉自己英姿飒爽?”

“它脾气确实不好,我劝你不要主动招惹。”安陵连连摇头,“如果你不听劝,我现在就回去请楚姨。”

楚林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半晌,忽然捶胸顿足,作痛心疾首状:

“阿姊,你变了!你怎么能用这个威胁我!”

女孩扬起一侧眉毛,默不作声。见她不说话,楚林神色一转,又扑到她面前可怜兮兮地絮叨。

“阿姊呀,你不知道,我自幼听着元君的事迹长大,此生最大心愿便是像她那般骑着盗骊驰骋疆场。听说今天那匹马就在后山,我们只是远远看一眼,绝对不做其他事情。”

她仍不做声,男孩咬咬牙,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闭上眼忍痛挥手。

“这样吧阿姊,你陪我去,以后无论什么事我都听你的,我院中吃的玩的你也随意拿,如何?就这一次。”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楚林这演戏糊弄人的三板斧,安陵算是彻底看明白了,她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在啧啧称奇。不过看明白是一回事,要不要揭穿又是另一回事,她摸着下巴思忖片刻,倏地灵机一动,满面愁容地长叹。

“唉……”

“阿姊何故叹气?”男孩眼巴巴望着她,殷勤关怀。

“楚姨指派一位女郎做我姊姊,你知道吗?”

“嗯,娘告诉我了。”

“这些时日,阿姊总是叫我乖巧听话,不能做出格的事让人担心。她还说要我牢记,以后做了别人的姊姊也这般敦促他。”前半截是真,后半截纯属胡诌,安陵心虚地咳嗽一声,沉下脸接着哀叹,“唉,长姊有命,我也只能发誓恪守教诲,否则便霉运当头。”

闻言,楚林搔搔头,没有那般坚定了。

“既然如此……”

“但你是我弟弟,做姊姊的岂能对弟弟的请求无动于衷?”女孩神色坚毅,大力拍着他的肩,一本正经道,“走,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让你实现愿望。”

“好阿姊!”楚林抓住她衣袖,感动得热泪盈眶,“从今往后,阿姊就是我的亲姊姊,你说向东我绝不向西。你我姐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

安陵迅速捂住他的嘴。

“什么混账话,少说这种不吉利的东西。”

“唔唔!”男孩忙不迭点头,等捂嘴的那只手终于放开,这才笑嘻嘻应和,“好,和阿姊一起修长生,地久天长无尽时。”

她于楚林而言,未尝不是如郦姜对她一般。思及此,安陵捏了捏男孩软乎乎的脸蛋,在他明媚笑容下越发心软,方才为戏谑逢迎而说的话竟也辨不出真假了。

如果只是远远看一眼,应该问题不大吧?

砰、砰!

朔榕气得直拍桌,可怜的木几在她掌下咯吱作响,似乎随时都会散架。

“我再问一遍,谁是主谋?”

“我!”

“我。”

堂屋中央,两个孩子异口同声。他们浑身挂彩,额角、鼻子、下巴,没有一处是完好的,面对逼问一致忍着痛昂首挺胸作答。楚林伤势更重,上颌脱落一颗牙,嘴角高高肿起青得发紫,鼻血还没止住。安陵擦伤居多,脸颊刮出几道血印,手肘处布料破破烂烂,皮肉磨得不轻。

按理说,依照两人的性子,这事怎么看都像是楚林胡闹连累了安陵;可偏偏安陵异常执拗,坚称是自己一时兴起酿成过错。见情形如此,朔榕也不好妄下决断,只能再一次瞪着男孩问:

“楚林,是不是你指使安陵替你定罪?”

这回可真是冤枉他了,男孩睁大眼睛欲要申辩,女孩却横跨一步挡在他身前,理直气壮反驳:

“元君,无凭无据,您不该直接认定他有错。”

噗嗤!玄离没憋住笑了出来,惹得女郎气汹汹回身喝骂:

“都是你惯的!能一蹄踹死人仙的异兽,两个小娃娃竟赶去招惹,还想骑上去?得亏盗骊心情好,没跟他们计较,否则血糊糊一坨连尸都没得收!”

“哎呀,你再急也没用,童子无知,须把道理慢慢讲清楚不是?”玄离面带微笑,好言好语相劝,“况且这还没出事呢,你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再吓着他们就更没人听从了。”

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朔榕再也顾不上斥责两个孩子,转身便与这一肚子歪理邪说的阁主争执起来。安陵和楚林面面相觑,忽然有所感应般抬眼,正勉强应付女郎的玄离冲她眨了下眼,用口型道:

快走,这里交给我。

安陵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从怀里掏出那摞抄写——纸已经揉皱了,还撕毁一个角。她抿起嘴,歉疚地朝高榻鞠了一躬,然后将抄写放置于地,拉起男孩就往门外跑。

“欸?”

楚林先是一愣,紧跟着反应过来,加速跟上她步伐冲出殿门,边跑边张狂大笑。

“服,服!阿姊,真有你的,敢当着元君的面偷跑哈哈哈哈……不行,从元君手下逃脱,这事我能吹一辈子。”

安陵被他笑声传染了,同样情不自禁地咧开嘴。

“毕竟是我先提出骑马的,对不起,害你伤这么重。”

“哎,亲兄弟,不用言谢不用道歉。”楚林浑不在意,朝她挤眉弄眼,“刺激,相当刺激,下次再有这么好玩的事可要记得叫上我。”

“真好玩?”

“真——”

男孩的笑声戛然而止。

正前方,闻讯赶来的楚仪清和郦姜正在那里挡住去路,仿佛不可逾越的高山。

“啊!娘你说好以后不打我了——”

无人知晓楚林和安陵各自被揪走后发生了什么,他们也对此讳莫如深,从不向外人提及。但不知是何人说服了朔榕元君,两个孩子得以提前学习骑术,且展现出极大天赋,与那些年长同门相比毫不逊色。

时间如滚滚长河,命运便如满天星汉,在无言中目送船客被波涛裹挟驶向遥远的将来。

高情商:因为感觉《血色长安》篇在过年期间放出来不吉利所以延后几天

低情商:忙着串亲戚没时间码字

接下来应该能勤快不少,毕竟我最喜欢小虐怡情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何以为家(五)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