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阁中照例开始筹备守岁宴和元辰庆典,热闹气氛点燃了沉寂许久的太白山。房屋要装饰,宴席要置办,谁留下团圆、谁告假还乡,桩桩件件皆需亲自过问。身为骨殿掌事,即使能指挥几十号弟子分工协作,楚仪清仍旧忙得不可开交,经常彻夜不归。
按理说,以前这会儿楚林早被母亲抓去搭把手了;可今年因为郦姜一事,安陵变得寡言鲜语,喜欢独处发呆,往往在窗前一坐就是一天。这模样谁都放心不下,无奈,楚仪清责令少年继续看守,以防她想不开犯傻。
听说能偷懒,楚林忙不迭答应下来。
“阿姊,我们去堆雪人吧。”
“阿姊阿姊,来陪我下棋。”
“阿姊……”
终于,在他喊了无数声“阿姊”之后,女孩扭过头,疑惑地望着他。
“你不去给楚姨帮忙吗?”
“今年课考评了甲等,娘特许我放纵完整个腊月。”楚林骄傲地昂起头,用下巴指指面前的棋盘,“喏,给我的奖励,刚拿到两天还没捂热乎呢。”
安陵“哦”一声,扭回去继续盯着庭院里的雪,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少年十分不满,整个人趴在方几上,伸长胳膊去碰她手肘。
“阿姊,你好歹理理我,别发呆了,我自己玩很无聊诶。”
“没有发呆,我在思考一些问题。”
他立刻板起脸坐直,警觉道:
“你不会还惦记着那谁吧?”
安陵摇了摇头,眉眼弯弯,红润的两颊鼓起来,隐约能看见两颗尖牙。
“有生之气,有形之状,耳闻目视,尽为虚妄。你们所爱憎之人是意象,而非真实的我;与我对话之人也是意象,而非真实的你们,同道殊途罢了。”
呃,什么意象不意象的,完全听不懂。楚林支着下巴,捡了枚棋子在手里抛着玩,抱怨道:
“阿姊又欺负人,你明知我一向对这种玄妙的东西不开窍。”
“我只是在想,”女孩浅浅微笑着,声音很轻,“如果咱俩同时遇险,你觉得楚姨会去救谁?”
“还用问吗,当然是你喽。”少年气鼓鼓翻个白眼,“你样样都比我强,夫子们都赞不绝口,娘肯定更想要你这样讨喜的孩子——只有我人嫌狗厌,哼。”
“这可说不准。”
安陵语气轻快,眼神从窗外移到他身上,笑容却更淡了几分。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经意间腊月就见了底,反倒是骨殿内外的装扮越发喜庆缤纷。殿门前,一朵朵红梅攒在枝头,淡雅暗香浓成了蜜,远远望去像是用胭脂在雪中作画,为新年带来勃勃生机。
这天安陵照常早起,先去公厨吃了早饭,再用食盒拎些简单的样式回来,然后焚上香沐浴更衣。正当她梳洗完毕、犹豫该用什么发髻时,别馆外传来敲门声,一拉开,竟是风尘仆仆归来的楚仪清。妇人身上寒气未散,不由分说夺过梳子,牵着她往楼上走。
“楚姨?您怎么回来了,骨殿那边的事……”
“岁末最后一天,我这个做娘的总得回来看看,否则多不像话。”
楚仪清把女孩按在妆镜台前熟练绾发,眼神四下一瞟,诧异道:
“怎么这么干净?”
“昨日刚和楚林清扫完。”
“嗨,收拾屋子的事可以缓缓,等我忙完手头的事再做不迟。你大病初愈,还是要少受累多静养,得尽快把身体底子补回来。”
她正欲回话,楼下卧房的门忽然吱呀一声,随后传来震天响的哈欠和少年困倦的声音:
“今天有饭吃吗阿姊?”
“有,食盒还在老位置,用灵气温着呢。”
因为在梳妆,安陵不敢乱动,只好拔高声音作答。没想到楚仪清手上动作一紧,嗓门更尖,接着扯开喉咙叫骂:
“混小子,什么时辰才起床?!我几天不在就这般没规矩,饭都要你阿姊喂到嘴边?”
咚!一声闷响,不知是什么碰到了什么,楚林嗷嗷喊疼,吸着凉气磕巴道:
“哎呦呦,亲娘哊……你怎么悄无声息就潜回家了,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我进自己家门,怎么说得像做贼一样?”楚仪清直接气笑了,喝道,“吃完饭赶紧去洗漱更衣,今天事多,没心思弄你。”
教训完楚林,妇人转脸看向镜中,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便换上了平时温婉贤淑的面孔。她用妆奁之物固定发丝,又自衣橱深处抱出一方漆盒,从中取出一组镶红蓝宝石的鎏金银花钗。安陵一僵,忙推辞不受,楚仪清含笑把人摁住,不容拒绝地将双股钗依次插入盘好的高髻。
“生楚林之前,我一直期盼肚子里怀的是女儿,好让我把那些积攒多年的珠宝首饰传下去——哎,谁承想竟是个小子。这竖子不识货,东西留给他也糟蹋了,以后迟早都要归你,且安心收着吧。瞧,多好看!”
闻言,女孩不再挣扎,随着她的话微笑点头。
楚仪清停留两个时辰便匆匆离去,少年在母亲面前还能装装样子,等妇人前脚离开,他后脚就软绵绵歪在软枕上打哈欠。见他仿佛整宿未眠的模样,安陵一哂,抽走支撑窗户的竹竿。
“上次那册话本不是看完了么,今天又怎的,总不该是修炼吧?”
楚林困得睁不开眼,脑袋耷拉在胸前,哼哼唧唧应着。
“剩下好几本,趁娘还没发现……唔……开饭再喊我……”
话音未落,他啪叽一声粘在榻上,迅速没了动静。
安陵叹口气,摸了摸发顶冰凉的金钗,抱来一床衾被给他盖上,然后拾起案头书籍自顾自翻看。
或许是因为连熬几夜精力过分透支,楚林这一觉大有长眠不醒的架势,三番五次摇晃都没能把人拽出梦乡。夜幕笼罩,明月高悬,眼瞧不能再拖,女孩捻了撮雪塞进他衣领。楚林猴叫着惊醒,转眼瞥见窗外天色,从榻上“腾”的弹起一骨碌落地。
“老天爷,什么时辰啦?”
“差一刻到亥时。”
“亥——呜啊,阿姊你怎么不叫我!”
“接着。”安陵把预备要穿的外衣抛给他,自己裹紧鹤氅,推门踏入风雪之中。
终于十万火急赶到正堂,灯火辉煌的骨殿传出一阵欢笑,继而是玄离铿锵有力的语调。两人心知误了时辰,特意从侧门矮身溜至桌尾,刚坐定便听见仙者陈结本年事宜,邀众弟子举杯庆贺。
“第一杯,敬诸位费心筹划守岁宴,辛苦了。”
安陵四处张望打算添水,发现铜壶离自己稍远,唯独一坛青梅酒触手可及,于是心思微动,趁无人注意偷偷注满。
一饮毕,落手再斟。
“第二杯,敬夫子们谆谆教诲,愿我阁中之人来年皆学有所成。”
旁边的朔榕毫不留情挖苦:
“少卖嘴,您老也回山这么久了,何时愿意屈尊授课?给个准话,大家都候着呢。”
众人跟风起哄,仙者侧着身掩袖咳嗽,连称改日一定,惹得朔榕嘁一声翻个白眼。等闹腾够了,玄离抬手压下喧哗,郑重其事道:
“第三杯,愿我辈修士明志笃行,道心永固。”
列席者纷纷回礼,随即正式开宴,弟子们推杯换盏各得其所。虽然平时不缺佳肴,但少有山珍海味甜咸酸辣凑出满满一桌,楚林左右开弓吃得酣畅,忽然瞥见旁边女孩迟迟未动,便关切道:
“怎么了阿姊?”
安陵正捧着白玉杯啜饮,报之以一笑。
“没什么胃口。你吃吧,无须管我。”
“那可不行,菜就这么多,一会儿被人分完了怎么办?”他拿起长勺往她碗里舀,一半汤一半肉,满满当当几乎堆不下,“这个鸽子汤好喝,快尝尝。”
安陵垂眸道谢,夹起一块肉小口撕咬,趁少年埋头苦干不注意这边,她再次放下筷子,稳稳抓起酒坛往杯中倾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满足了口腹之欲,席间众人开始吵吵闹闹寻乐子。有位郎君兴致高昂,主动携发妻献艺,琴声与箫声如双凤翩翩起舞,宛转悠扬,伉俪和鸣。一曲毕,满座叫绝,有好事者意犹未尽,央二人再吹奏一首。那女弟子含羞而笑,推脱说自己师承阁主不敢班门弄斧,遂挽着夫君退回席位。
正好有人起了头,朔榕不打算错过这等良机,紧跟着嬉笑提议道:
“既然如此,请阁主让我们开开眼怎么样?”
早就知道她望过来准没好事。玄离无奈叹息,拂去指尖糕点残渣,也不推脱,取出奇印中的瑶琴置于膝上,随手拂弦调音。
“并非不可。只是堂堂除夕夜,单纯抚琴弄箫多无趣,须另外添些彩头。”
“你待如何?”
仙者略作沉吟,道:
“昔有伯牙高山流水觅知音,就根据琴音猜我所弹为何物,怎样?谁猜对了,我可以满足他一个心愿。”
阁主一诺,岂止千金?席间当即炸了锅,朔榕靠气沉丹田的一吼才压住这些兔崽子,对他挑眉露出个“怕你不成”的表情。
“请。”
凝涩阻滞,浑若厚土,霏霏苦雨,阴云未消。骤现铮铮激昂之音,间或沙沙作响,似参天古树栉风沐雨。乍起乍落,千回百折,忽而婉转,尖锐如棘刺,圆润若硕果。急转缓,乱指弹,层层翠幔掩秀容,五彩杂糅而缤纷,五味芳香而迸溅。
声势渐歇,颤弦悠远,似颂歌缥缈难寻,消散于沉沉雾霭,终不得见。
一室悄然,无人应答。半晌,长桌末尾突兀冒出个声音,在寂静大殿内格外清晰:
“柑橘?”
玄离抚摸琴额的手一顿,抬头望向那端。
“楚林?”
“不是我,是……阿姊,你快解释啊,答对有赏。”
楚林拽着手肘想把女孩拉起来,安陵却岿然不动,仍旧低眉顺目支着头。
“没什么,想吃橘子了。”
“原来如此!”黄石公猛一拍腿,“‘后皇嘉树,橘徕服兮’,阁主所奏与《橘颂》意境相仿。抛却外形,纯以声音描摹意象,妙,当真妙极。”
“即兴所作,谬赞了。”玄离意气风发,又拨弄几下丝弦,笑道,“承蒙抬爱,便再来一曲吧。”
狂风怒号,惊雷阵阵,波涛拍打礁石作击鼓声,滚滚巨浪前赴后继奔袭千里。这次大家不约而同说是海,可他收势询问弦外之音,却无人能答得出来。
众人尚在交头接耳,席末的少年忽然高喊:
“阿姊说看见了好大一场火。”
玄离当即宣布安陵获胜,满堂大笑,只当是逗小孩玩,此事吵吵嚷嚷盖过不提。一片喧哗下,朔榕刻意偏头看他,在发觉他眼底的炙热时一怔,然后拧着眉将视线投向桌尾,抿了抿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桌上佳肴瓜分得七七八八,已经没有人动筷,唯有空酒坛一只一只往旁边摆。气氛愈发热烈,有人提议用竹筷和酒坛玩投壶,朔榕兴致勃勃下场,出手例无虚发,直把输家灌得连声告饶,末了仗剑起舞算作补偿。也有人不凑喝酒的热闹,拿出棋盘寻好友对弈,围观者不在少数。还有人对着风花雪月吟诗作赋,应和节拍放声高歌,各得其乐,如火如荼。
不知不觉,灯油烧干近半,说不准是谁始终盯着刻漏,欢声笑语中蓦的爆出一声吆喝说子时已至。学子们齐声欢呼,念着各种吉祥话拥向玄离讨要贺礼,而后三五成群地勾肩搭背离去。偶尔几个酩酊大醉之人找不着北,也被亲友连拖带拽架走,留下一串被风吹乱了调的歌喉,很快便无影无踪。
骨殿里没剩下几个人,楚林领完赏,又与师兄们告了别,喜滋滋扭头找安陵准备回别馆。女孩正趴在桌边,头埋进臂弯,难说是醒着还是睡了。
“阿姊,身子不适吗?你……”
走近几步,浓郁果香味扑面而来,少年心底咯噔一声,慌忙过去把人扶起来。安陵尚且能自己坐直,双目却涣散无神,红肿得像是害了眼疾,盯了他好一会儿才认出是谁。
“你怎么喝这么多酒?!起来,我背你回家。”
“去哪儿?”
“回别馆啊,不然还能去哪里。”
“不去,”女孩打个酒嗝,又念叨一遍,“不去。”
这可如何是好?楚林拿不定主意,四处张望寻找母亲的身影,恰巧看见三殿掌事一齐往这边走,匆匆招手呼喊:
“娘,你快来,阿姊她醉了。”
见状,朔榕气不打一处来,忿忿捅了玄离一肘。
“瞧你干的好事,教稚子喝酒,上梁不正下梁歪!”
楚仪清心疼极了,忙让女孩靠进自己怀里,又是抓脉又是翻看眼睑,直到确认除醉酒外没有其他毛病才稍微松口气。碍于在外人面前不好说什么,她仅仅剐了楚林一眼,旋即转向二人告罪:
“我得送这孩子回去,其他事麻烦元君先盯着点。”
朔榕摆摆手豪爽应下。
“这些日子辛苦楚姊姊了,你好好休息,后面就……”
“把安陵给我吧。”玄离唐突开口,“算是我教她喝的酒,这事我得负一半责任。”
“可是……”楚仪清一愣,旋即温婉笑道,“怎敢劳烦阁主,她既然叫我声姨母,当然是我来照顾合适。”
和玄离视线交错的刹那,朔榕挑了下眉,见他格外认真地颔首;女郎虽不解,却没表露出来,而是笑着插话:
“好了,都别争了。放心吧楚姊姊,阁主他老人家难得想负起责任,咱们就顺着他一回。倒不必怕他不会照顾人,稍后我忙完这边的事也过去,若挑出错来再一起揍他,如何?”
妇人面色犹豫,迟迟拿不定主意,但手上的力度松了一些。朔榕从她怀里接过安陵又转手塞给玄离,后者将女孩平稳放于召出的云团上,飘然往山巅飞去。楚仪清远远目送,直到楚林扯住她衣袖唤了声“娘”,这才回过神与女郎告别,忧心忡忡地带着独子离开。
啧,还求她打掩护,朔榕叉着腰暗骂一声,真是不让人省心。
鬼知道今晚会发生惊吓还是惊喜。
玄离:太好了,我终于有徒弟了。
朔榕:(无语)但你这种行为真的很可疑
玄离:一切都是为了我准徒弟。
朔榕:(捏紧拳头)麻烦你顾及一下自己身为阁主的名声好吗?
玄离:可是我要有徒弟了
朔榕:(怒掀桌)滚,这老妈子谁爱当谁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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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得之我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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