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归仙门(一)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偏是朝生暮死,蜉蝣喧嚣,纷扰几时了。

自上古以来,六界之中当属人间最为诡谲,其时尤甚:帝王年幼,灵太后胡氏擅权乱政,京北六镇起兵反叛,前线战事吃紧、后方人心惶惶。

不过正所谓“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中京以北如何,自有达官显贵王公贵族忧虑。却道南朝北伐失利后元气大伤再无作为,寿阳仰仗地利休养生息,短短数年间,贩夫走卒、往来客商络绎不绝,百姓衣食自足尚且有余,竟隐隐呈现出四海升平的繁华幻景。

街上吆喝声渐起,隔着高墙传来鸡鸣犬吠,城池自沉睡中苏醒。恰如安陵打着哈欠睡眼惺忪,抱紧被褥一角翻来覆去扭动片刻,突然一个激灵回过神,从榻上直挺挺弹坐起来。

房内布置简单却从未见过,玄离持一卷帛书守在窗前遮住了大半日光,见她转醒,将书塞进袖中侧身回望。

“不如多睡一会儿?”

安陵慌忙摇头。

“这是哪里?”

“寿阳城内的客舍。”

寿阳?不是应该在谢家坞吗?不去回忆还好,一旦绞尽脑汁深究,安陵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昨晚赖在什么人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场面,然后……然后好像就睡着了,再睁眼即是刚才。

嗷——她哀嚎一声,一把扯过卧被将自己裹在里面,左右打两个滚,团成球一动不动。外面隔着棉布传来几声闷笑:

“我先下楼,收拾完到客舍门前找我。”

屋门吱吱呀呀开了又关,脚步声渐远,女童掀开一角左右乱瞟,眼见玄离不在,这才大大方方扯下薄被。

昨晚的一切都像一场梦,直到被玄离从乱棍下救走,安陵才反应过来是刚认她做女儿的郎主要杖杀她。为什么呢?她似乎能明白,可只要去想这件事,心口就像是有一条脱水的鱼正啪嗒啪嗒甩着尾巴抽搐。

无论谁对谁错,她都已经没有家了。

双目倏地一酸,安陵抹去眼角湿意,吸了吸鼻子摸索片刻,最后从皱巴巴的衣襟中掏出一枚玉佩:手掌大小的白玉,细腻光滑,润如羊脂,正反两面分别镂刻“安陵”二字,衬以卷云涡旋纹样,另有两束花藤舒展垂伏。

自记事起这玉佩始终在她身边,似乎曾有人来夺,但不知为何没能抢走。她认定这是父母所留,一直贴身保管不曾示人,目前此物便成了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物件。

该不该献给先生?

安陵双手拢着玉佩发了会儿呆,须臾,咬咬牙,将其塞回胸前藏好。

爷娘给的也是爷娘的东西,想报恩,必须得靠自己。

打定主意,她绾起发髻,穿好鞋袜飞奔下楼。

“先生!先生!”

薄雾未消,轻烟柳色,溪边有浣衣的女郎,街巷间陆续行人往来,车马上铜铃叮叮作响,好一幅市井晨起图。那人倚在柳树下遥看日出之地,衣裾渺渺,广袖飘飘,分明身处其境,却好似一眼望上九天。滚滚凡尘仿佛仅仅是一幅流动的画卷,而他置身其外,好似阅完这卷就会弃之离去。

安陵脚步一收,奔下楼的劲头偃旗息鼓,改为小步走到他身后,轻声唤道:

“先生。”

面前这人无动于衷。安陵踌躇着,稍微拔高音量。

“您缺不缺书童?”她希冀般眨眨眼,掰着手指一件件数,“我会劈柴挑水、扫洒堂室、浣濯缝纫、拂床展衾……饭量是大了点,但是有力气,能扛能拎……您,带我走吧?”

玄离不言不语,垂眸凝视她片刻,忽的在她头顶不轻不重敲了一下。

“什么时候说要丢下你了?”

“啊?”

“小小年纪,思虑过重。走吧,去东市,办完事带你回通灵阁。”

“等等,通灵阁是什么地方?”安陵疾走两步撵上他的步伐,“您是方士,我是不是也该出家修道……”

“此处不是详谈的地方,回去之后再说。”

他偏过头,似笑非笑,一双桃花眼顾盼生情,骨相却俊俏硬朗,刚好压住柔媚、横添了几分英气,眉目流转间自生风韵。

美人养眼不如君子养心,小孩在这般凝视下声音渐弱,不假思索地重重点头。

征战伤国本,国本重税收,税收托商贾,故历朝历代皆对坊市约束极为严苛,何况是乱世。高墙筑起圈出四四方方的地,留一扇重兵把守的门供人出入,内外皆有行伍巡查。

此刻正值早市,一男一女、一长一幼相伴而行毕竟少见,市官板着脸拦下。玄离趁交门税时悄悄多塞了几钱,谎称自己家道中落,童仆年幼无处可去只得带在身边。听闻是庶族出身,又见他确实一派书生气度,门吏这才和颜悦色放他们进入。

旁人窃窃私语,或面露怜色,或扼腕喟叹,皆感慨世事艰辛苟且偷安。

谢氏用度采买皆由亲信仆从内外打点,安陵甚少出入商市,自然看什么都满是新鲜感。谷粮禽畜瓜果酒浆,绢丝布匹刀斧铁器,凡日常所需,琳琅满目,无所不有。不知从何处钻来一股诱人的甜味,还泛着热气,女童原本紧紧跟在玄离身侧,不知不觉被勾了魂,伸长脖子去嗅气味来源。等她回过神时,再一看,哪里还有熟悉的身影。

“先生?”

人太多了,商客摩肩接踵,她个子刚过旁人腰部,仰头所见是清一色的手臂和肩膀,连方向都辨不清。安陵铆足了劲,仗着自己身强力壮靠蛮力往前冲,丫髻扯散了都浑然不觉,只顾满心盘算如何挤到围墙边爬上去居高搜寻。

好不容易冲出最热闹的地方,忽然有人拍上她肩膀,她立刻把那侧肩胛一斜一抖,大力甩开来者旋身回瞪——诶,先生?

小孩从怒气冲冲到偃旗息鼓仅有一瞬,但那刹那间的气焰还是被他捕捉到了,活像毛团子似的幼兽张牙舞爪。

玄离被自己这番想象逗得止不住笑,将人提到角落,伸手扯开小孩半散的发髻,接着从袖中抽出一根木簪。安陵摇摇头,抢过红绳想自己挽起来,却越急越乱怎么都扎不好。无奈,玄离一把摁住,强行帮她用簪子盘起长发。

“听话,如果让朔榕看见你披头散发,我又逃不过一顿数落。”

“朔榕是谁?先生很怕他吗?”

“唔,朔榕是我师妹,说来话长……你倒是不必怕,她应该会很喜欢你。”

那我刚才直呼了先生师妹的名字?安陵暗自懊恼着,默默记下这条,反复告诫自己不可再犯。

因先前甚少有替他人绾发的经历,外加幼童发质偏绒,玄离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卷出个成型的螺髻,左右看了看,咂咂嘴感叹:

“回去之后再让她们给你装扮吧,这种事我的确不怎么擅长。”

头一遭用发簪,安陵轻轻触碰其上镌刻的纹路,咧开嘴笑道:

“谢谢先生,我很喜欢。”

“还想要什么?”

“哎?没、没有。”

“你这般机灵,若想紧跟着我,怎么可能轻易被人群冲散。”他笑着去揉小孩的头,瞟到那个摇摇欲坠的发髻,探出去的手不由得一顿,改用指尖戳她眉心,轻飘飘如鸟雀啄食,“说吧,看中了什么喜欢的东西?”

“没有找到,”安陵忸怩作答,“好像是,甜的。”

“这不是巧了么。糖肆在那边,随我来。”

安陵觑着他神色应声,亦步亦趋跟在落后半步处,不多时便来到铺前。箩筐里琳琅满目的饴糖蜜饯像小山一样堆起来,粔籹髓饼滋滋冒着油,蜂蜜的甘甜和瓜果的清香混在一起扑面而来,蜜果整整齐齐摆于竹编。

玄离让她挑选自己的偏好,她踮起脚眼巴巴盯着,一时间举棋不定难以决断。忽听身旁之人道:

“劳烦每样取五斤包好,装在一起即可。”

“先生——?!”

店家亦是不信,靠在梁柱上斜眼打量他们,直到玄离抛出四颗碎银子,那人挥舞蒲扇的手一僵,转而哈腰赔笑,催促铺中杂役速去取荷叶包裹。安陵拽着身边人的衣袖欲言又止,一副忧心忡忡却不知从何开口的模样,一个劲往碎银子那边瞄。

钱!白花花的银子!虽然不是她的钱她无权置喙……但哪有这么奢侈的挥霍法?

玄离熟视无睹,揽过店家所赠的竹篮示意她跟上,二人一前一后向市集外赶,途中招来不少探寻的目光。

出了坊市,他们七拐八拐穿行于民居之间,许是玄离初来乍到不识路,竟钻进了一条两步宽的断头窄巷。安陵怕他自责,刚想宽慰几句,哪知他袖袍一挥,刹那间竹篮连同里面的荷叶包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从未存在过。

她瞠目结舌,绕着玄离转了三圈,看看脚下又看看他,视线在二者间来回游移。

“有何不妥?”

“那些东西都去哪了?”她伸出手比划,“先生会变戏法吗?”

“再猜。”

“您是……神仙?可书上说神仙应该住在天上才对。”

昨天休息一天,今天连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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