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木瓜(一)

石榴花开的季节,太白山来了位不速之客。

玄离外出,阁中迎来送往交递文书之处自然是灵殿,朔榕一力承担大半,有时楚仪清也会从骨殿赶来帮忙。安陵有心观望,但长辈们做主的事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她来置喙,遂一心扑在修行上,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偶尔朔榕外出,她恰好在校场加练,亦或在后殿用饭,此时远道而来的各派弟子便须由她接待一二。

这一日便是如此。

“元君在否?”

滑溜溜的嗓音从前厅传来,略有些耳熟,但一时没想起是谁。安陵放下碗筷,稍微收拾了仪容,随即端起谦逊有礼的架势走向正堂。

“元君很快就回,敢问尊驾是……”

她绕过屏风,愣住,眯起眼睛后仰。

“呦,奸商。”

来人正是李少君,照例衣袍大红大紫,满身金银珠玉,正午日光下简直要闪瞎人眼。瞧见是她相迎,李少君同样一愣,然后挤出贼兮兮的笑容,弯起狐狸眼拱手作揖。

“哎呀,想来我与小娘子有缘,竟然次次都能遇见。幸会,幸会。”

安陵白一眼,转头往屏风后面走,想当作自己没出来过。哪知此人不依不饶追过来,开口是腻死人的浪荡腔,伸手便抓她腕部:

“娘子躲我作甚,别走哇……”

他触碰肌肤的瞬间,安陵本能一抖,用了十足力气去甩——没挣脱。她继而猛翻腕,虎口撑开,五指拢作蛇首状,呲的“咬”上了李少君的手臂,狠狠一拽,同时蹬腿旋身,对侧拳头划个半圆直冲他面颊抡。他们挨得近,几乎脸贴脸,这个距离不可能躲开——

梆!结结实实一拳,女孩痛得面容扭曲,倒吸气弯下了腰。

彼汝娘的护体灵气!

李少君啧啧两声,状似关切地凑近,夸张大叫起来:

“哎呦喂,娘子的手没事吧?小心骨头别裂了。”

“好,好得很。”

安陵从牙缝里挤出这两句话,眼神幽怨,人却绷紧后缩,像草丛中盘起身子蓄势待发的毒蛇。李少君忙举手退开两步,示意自己无害:

“反应不错,可惜气力不足。若你我修为相当,这一拳还真不敢硬接。”

“你……”

当是时,朔榕自殿外现身:

“在闹什么?李少君,你又欺负我阁中弟子?”

抛下这边,狐狸眼奸商回过头,殷勤赔笑朝女郎再拜。

“元君这就冤枉我了,太白仙境,在下岂敢造次?不过许久不见小娘子,心中想念得紧,方才正逗她玩呢。”

“想念?那还是算了,被你惦记上有什么好果子吃。”朔榕嘴里不饶人,手上则比个“请”将对方让入坐席,又对女孩说,“来者是客,去倒茶。”

“是,师叔。”

安陵屈身,垂着眼恭敬告退,但就在她快要绕过屏风时,李少君忽然出声:

“奇哉怪哉,玄离仙君居然收徒了?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她背影一滞,悄悄捏一下拳,未待有所动作,便听朔榕浑不在意道:

“他那随心所欲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谁能猜得透?罢了,提那家伙作甚,怪扫兴的。找我有何贵干?”

“呵呵,仙君率性,何等逍遥自在?在下着实羡慕得紧,只可惜没有这份福气。此番前来……”

安陵以拳掩嘴咳嗽两声,若无其事地转到屏风后面。两位贵人的交谈声从外面传来,侧耳凝神却又什么都听不清,她猜测是某种隔音术法,无声笑一下,收回了打探心思,专注于手上烧水煮茶的活计。

不要想太多。她盯着眼前咕嘟嘟的滚水,气泡争先恐后上浮、破裂,将水中的倒影割成一片粼粼日光。

不要想太多,现在就很好。

等她用漆盘托着两杯浓茶走出去,堂内谈话暂歇,朔榕正捏着一摞纸粗略翻看。安陵将漆盘举高,低眉顺眼为两侧坐席奉茶,然后恭谨退至女郎身后等候差遣。刚站定,朔榕却忽然起身,头也不回道:

“你在这里招待,我去骨殿对个账。”

“喏。”

“元君慢走!”

云团来了又走,余下两人大眼瞪小眼。安陵在心底默念几声“克制”,两手持盘自然下垂,偏头不去看某个挤眉弄眼盯死她不放的人。李少君则似是对这份抵触浑然不觉,往凭几上一歪,身若无骨,散漫疏懒,悠闲得像回到自家一样。

“嗳,玄离仙君果真收你为徒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五阁贵为仙界正统,五阁弟子皆为仙界栋梁,五阁传人就是明日的仙界魁首。论情理、论惯例,凡五位仙君座下有任何变动,都该发敕书昭告宇内,以正师承、明尊卑,求万世之太平。君不见四年前,化天阁的文铎仙君收徒,典礼操办得那叫一个气派。四海八荒,九天之下,凡修行之士皆受邀观礼。浩浩荡荡千百人,何其壮观!非我多嘴有此一问,实是仙君此举骇人听闻,令李某不得不深思啊。”

安陵奇怪地瞥他一眼。

“骇人听闻?我是什么洪水猛兽,竟值得你这奸商如此评价?”

“如今是天旭七百三十年。你可知‘天旭’二字从何而来?”

“打哑谜找别人去。”

“哦,那我不说了,左右娘子好奇心作祟自会去查。”奸商……哦不,李少君哂笑,忽而话锋一转,又道,“今年还发生了不少趣事,正好说与娘子一听。”

安陵叹口气,又昂起头,不耐烦地睥睨着他。

“眼下人间分作南北两国,娘子可知?”

“知道。”

“北边可热闹极了。先是北国太后想专权,毒杀自己亲生儿子,将一位冒充为皇子的公主立为新帝。然后某个将军趁机起事,率军杀进中京洛阳,顺顺利利把持了朝政。嘿,你猜最终怎么着?他嫌那些个文臣武将碍眼,把洛阳城内大小官员诓骗到河边,一次全杀干净喽!连他们家里人也没放过。哎呦,似乎就是前几天的事吧?河中下游三里尽是浮尸,臭不可闻,到现在那水都还红得发黑。”

会有正经人把血淋淋的灾祸称作趣事吗?安陵只觉得胃里发紧,看向李少君的眼神越发嫌恶,若非朔榕有令,她简直一刻都不想在此多待。

但是不行,来者是客,她必须忍住。不能把托盘拍到客人脸上。

“……你不是住在长安城么,怎么对中京的状况这般清楚?好像你亲自去过似的。”

“我方仙道弟子遍布凡间,想知悉这种事岂不是易如反掌?”李少君微眯起眼,眸中露出一丝精光,“遵照小娘子吩咐,我可特意差人盯着永宁伯府呢,保证一个活口都没逃出去。郦家娘子废了修为、剃了根骨,与凡人无异,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无力阻止,那哭嚎声,啧啧,可真是大快人心……”

呼的一声,漆盘迎面砸来,李少君挥指弹开,却见一道狂犬似的影子从天而降,把他撞得七荤八素,两人一起跌倒在席间。那人影把腰一扭,腾空旋身,翻过来骑在他身上,抄起掉落的托盘劈脸朝他头上砸。

梆、梆、梆!咔嚓!

李少君两手一摊,只管躺平,还嘲弄地望着身上这条疯狗。但见对方不知疲倦般乱砸一气,一个盘碎成两块板,两块板又劈成木片,最后捡起锋利的那片握在手中,直直往他脖颈刺下来——

“住手。”

喊声裹挟灵力横扫而来,他平躺无事,可身上的人如遭重击,翻滚着倒飞出去。她撞上梁柱落地,干呕一声,仍不死心,爬起来又往这边扑。朔榕眼疾手快,揪住衣领把人拽停,抬脚踹在她膝窝处。

“跪下。”

安陵被踹得闷哼一声,单膝跪下,眼眶发红瞪视李少君,从嗓子里发出“嗬嗬”低吼。朔榕又在她后脑拍一巴掌。

“给人家道歉。”

“是他先——”

“道歉!”

朔榕掐着她后颈往下按,安陵咬牙憋气,梗直脖子抵抗,脸色涨红,然而终究是一寸一寸被压得曲了身。李少君坐起来整理好衣衫,不赞同地“欸”一声,大度劝说道:

“元君这是何苦,小孩子玩闹没轻重而已,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李少君!你少在这里假惺惺装好人——唔!”

抓着衣领的手往斜后方一勒,安陵被迫仰头,额上汗珠流进眼睛蛰得生疼。

“家风不严,见笑了。”

朔榕冷冷抛下一句话,提起她就往后殿走,安陵重心不稳,被拖得连连后退,走出十余步才找回平衡,随即硬是拧着衣领翻个身,借机抹把脸,勉强看清了前行的路。

通往灵殿后院。

她不明所以,敷衍地挣扎两下,犹不忘为自己辩解:

“师叔,奸商不是什么好人,中京乱成那样,他居然……”

朔榕粗暴打断她:

“凡间事和你有关系吗?”

安陵一愣,抿了下嘴,不甘心道:

“就算、就算不提那什么……”舌头像打了结一样捋不开,她反复启齿,却终究喊不出某些名字,只得囫囵带过,继续说,“那么多条人命,他也不该这样嬉皮笑脸讲出来吧?”

“人是他害的么?”

“……不是。”

“但你的的确确打了人。”

“……”

安陵张张嘴,无言以对,气势已经矮了半截,只是强撑嘴硬道:

“又伤不到他,护体灵气硬得像龟壳一样,现在我手都还在疼。”

朔榕拖着她止步于一处废弃古井前,转过身,语气格外严肃:

“我教你武艺不是让你拿来争强斗狠的。如果你执迷不悟,那灵殿不欢迎你,你走吧。”

安陵呆住,微微睁大双眼,显得难以置信。但观女郎神色不似作伪,她慌了神,忙学着楚林左右逢源的架势点头哈腰,两手僵硬捏住女郎袖口,扯出一点讨好的笑容。

“师叔,我错了师叔,您别赶我走……”

“现在去给李少君道歉。”

“……”安陵又瘪了嘴,苦着一张脸,勉强开口,“既然如此,等我道完歉他也要道歉,分明是他挑衅在先。”

“呵,堂堂方仙道掌教,凭什么向你低头?”朔榕冷笑一声,“你以为有了玄离做靠山,就可以为所欲为?别人敬你、捧你、亲近你,那都是冲着玄离的面子。离了他,你又有几斤几两,值得被高看一眼平辈相待?”

仿佛兜头泼了盆冷水,安陵脸色煞白,嘴唇不自觉发抖,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惊恐。然而不等她说什么,朔榕已经单臂将她拎起来,毫不客气地塞进井口。

“灵殿没有空屋,你就在这里面反思,想明白了再上来。”

然后果断松手。

李·以逗狗为乐·雷区舞王·少君:嘿嘿。

下个月就要出国,最近在准备要带的东西,所以更新慢了点。由首章不难看出,《木瓜》篇的整体基调比较痛,但痛苦使人成长对吧(心虚目移)……总之这个副本属实难写,我会努力保质保量码字的(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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