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木瓜(六)

一年多未见,玄离仍是老样子,青袍素衫,用木簪绾个髻,布条缠一圈充作发带,和出门前别无二致。安陵高叫一声,兴冲冲扑过去,围着他转了三圈,欢快得手舞足蹈,却在仙君朝她脑袋伸手时矮身躲开。

“怎么又生疏了呢。”玄离收回手,语气低落下去。

“一身土,脏……”安陵讪讪挠头,目光迅速瞥开,又偷偷抬眼看他,接着一拍脑门,拔高音量往温房跑,“哎呀,都忘了正事。师父随我来!”

进了门,她指着东一处西一处的陶盆挨个介绍:

“这两盆是桃和梨,书上说取一枝嫩芽栽种便可成活,我想试试看。那盆兰花已经凋谢了,师父你回来得不太巧,不过旁边那丛荼蘼刚结了骨朵……呃,这片挨着的是……”安陵眼神飘忽一下,“是芙蓉和黄檗。”

“哦,黄檗可不好找。”

“是呀,还不容易养活……但听说能入药嘛,所以委托认识的师兄从别处挖来两小株,死了一株,好在又分蘖出五盆,打算养大了移植到后山去。”

“真是辛苦。”玄离不知何时拿出折扇摇了摇,正遮住半张脸,从这角度安陵只能看见他眸眉眼含笑,桃花眼略微眯起,道,“我若再晚回来几年,怕是山上的黄檗就该郁郁成林了。”

“是师父回家太突然,也不写封信告知一声,让我提前准备好。”安陵看着一旁刚养出花苞的几盆,哀怨叹息,小声嘀咕道,“原本还想给你份惊喜……”

“好啦,你已经很努力了,多谢你替我照顾这些草木。”玄离用扇面在她头顶轻扣两下,“提前回山是有正事要办,你先去沐浴更衣,然后到书房找我。”

“遵命!”

等把自己收拾妥当已经是一个时辰后,女孩匆匆赶到,只见玄离浑然换了装束:以云纹墨玉簪束发,加玛瑙莲花冠,玄色袍服暗绣纹样,下摆掀起时能瞧见殷红内衬。他懒洋洋陷在软枕中,半倚半卧,与以往松散模样并无不同,却无端流露出一股锋锐之气,如宝剑内藏于鞘,隐而不发,但铮鸣有声,任谁都不会小觑。

安陵看呆了,愣在原地,以至于片刻后才意识到,他手中捏的纸似乎有些眼熟……

“哇!师父你不许看!”

她急得跳脚,张牙舞爪冲上前想抢回纸张,可玄离仗着身高臂长,往后仰倒,一只手便将她逗得团团转。眼见小孩脸颊通红,整个人要爬上来抓那摞纸,玄离终于大发慈悲还给她,笑道:

“分明写得挺好,有什么不能看?”

安陵把纸捂在胸前,低着头,声如蚊呐:

“我又不懂这些,瞎胡乱画,太丢人了……”

“胡乱画?呵呵,你也太小瞧自己了。我多年来一直在仙界推行拆分法,奈何全嫌啰嗦不愿学。你能无师自通发现其中门道,岂非远超旁人数倍?”

“拆分法?真有这东西?”她感到诧异,又带着点雀跃,“那、纸上的内容……”

“大部分都拆错了。”

“……”

安陵颓然。

“这不是有对的么,大概……呃……两条?唔,等忙完这阵再认真教你吧……”玄离本想出言宽慰,谁知越说女孩越失落,索性闭了嘴,另起话题道,“欸,你不想知道我因何归山吗?”

安陵耳朵一动,打起精神,将纸搁到旁边,规规矩矩端坐在榻上,眨了眨眼。

果然还是转移注意力最有效。玄离轻叹一声,自袖中取出一块尺牍,约莫巴掌大小,黑漆作底,金粉勾线,描绘高山流水之景,虽区区数笔,意境天成,恍入画中。女孩双手接过,翻面再看,只见笔锋苍劲似游龙戏浪,其上写道:

玄离足下。

太白一别,数年未见。彼时造访匆忙,言未尽而罅隙生,寤寐深思,追悔莫及。然近来天下隐有动乱之相,事关六界,迫在眉睫,书不希意,晤面详之。于天旭七百三十一年三月上巳设宴阁中,谨邀仙门道友共议前程,静候君至。

文铎顿首。

文铎?这名字在哪儿听过。安陵稍作沉思,而后眼皮一跳,扬起眉梢。

“化天阁阁主文铎?”

玄离颔首。

文铎其人,五年前她曾有过一面之缘,但当时年纪小又发着热,实在没什么印象。倒是文铎徒弟,也就是专程将她送回太白山的景衡,安陵至今念念不忘想再见他一次。那样光风霁月的少年君子,怎能不令人心向往之?她雀跃着,偷瞄玄离神色,软声软语开口:

“师父可以带我去吗?”

“特意回来就是准备捎你同去。”

“多谢师父!上巳是哪一天,我们何时出发?”

“三天后,等会儿便启程。”

“……?”

安陵懵懵歪头,不过又仔细一想,三月燕儿归,可不就是现在么?见她一副懵懂无知状,玄离毫不客气地弹了个脑瓜崩,忍俊不禁道:

“瞧你,日子过傻了不是?”

她揉揉额头,不满地咕哝一声。

……

自会稽郡向东万里,沧海之上并存五座仙山,尽归化天阁所有,皆缥缈难觅。北曰方壶,顶平而阔似玄龟之甲;南曰员峤,山锐而高似朱雀之喙;西曰瀛洲,层岩斑驳似白虎之裘;东曰岱舆,双峰起伏似青龙之角。

四方雄踞,以沉香木桥彼此连通,唯独中心蓬莱仙境有黑海环绕,无风自浪,洪波百丈,因而孤绝于诸岛。若非御风术足够高明,便须乘坐巨鳌往来,否则性命堪忧。

说这话时玄离谈笑如常,仿佛正带个累赘横渡的不是他自己。下方黑海隆隆咆哮,似恶蛟作祟,安陵坐在云端心惊胆战,强忍畏高瞟了一眼,立刻收回视线,偷偷攥住玄离的衣角。

“师、师父,不然还是先回岛上休整片刻吧?”

方才经过瀛洲,裸露岩石上挤着诸多蚂蚁似的小人,齐齐矮下去一截,高喊“恭迎仙君”。玄离挥袖散出道流光作为应答,手上印诀却不停,甚至提速穿梭而过。须知他们来时已经奔波了不知几个时辰,连太阳都偏到西南角,安陵由站改蹲再到坐尚且觉得疲惫,何况一直御风片刻不歇的仙君?再是道行高深也经不起这么熬啊。

她苦着脸碎碎念,手上抓握的力度不自觉大了些,玄离扭头看她,意味不明地笑笑。

“以那种情形,我若被绊住,今日恐怕就脱不得身了。”

“绊住?”

这用词有些不一般,安陵皱眉,回头望一眼淡出视线的瀛洲,困惑不解。玄离拍拍她的头,叮嘱道:

“进化天阁之后要少说、多看,有疑虑等回住处再问我。”

“是。”

须臾,云团闯入大片云海,像一叶孤舟,在其中起起伏伏。忽然,玄离低声说“到了”,随即收势降下,从茫茫白雾中钻出去。霎时,天光大亮,安陵被刺得眯起了眼,忙以手遮目,待看清眼前景色,顿时愕然:

这是一座流光溢彩的岛,弥漫着冲天仙灵之气。宫阙阊阖,亭台楼阁,金壁煌煌,不知其数;自上俯视之,亦如撒星列宿,汇作泱泱银汉,势同卧龙。那屋脊,似有凤来仪,琉璃负羽,飞檐举翅趁东风;那檐廊,似有龙兴舞,水晶架梁,复道盘桓御霓虹。

有道是:棼橑藻井,绘以丹青;华榱璧珰,饰以珠玉。若非亲眼所见,岂知世上果真有此仙境耶?

玉阶下早有仆从列队恭候,执彩旄,配灵玺,虽着青衣,皆光彩照人,朝云间遥拜呼喊纳福。玄离缓落回礼,众人答谢,为首者弯着眉眼应承:

“仙君可算是来了,一路辛苦。”

玄离微哂:

“都是熟人,何须这般客气。怎么还专程来迎?”

“阁主亲谕,见您如见他本尊,在下岂敢怠慢?”那人微微躬身,又转向安陵,略显惊讶,“不知这位小友是……?”

安陵原本跟在自家师父身后,于是上前半步拱手,正欲作答,便听玄离道:

“这是我门下弟子安陵,生性贪玩,此行顺路带来让她长长见识,一应安排照例便是。”

安陵听得一僵,立刻想抬头争辩,但又记起先之前的叮嘱,于是迅速按下心绪暂不表露,只依礼见过。那人也客气还礼,随即侧身让出道路:

“我先送二位去下榻之处。仙君请。”

“请。”

众人摆开阵势,各执旌旗、浮尘、宝瓶、玉钺等物,护佑两侧,一路拱卫师徒二人。待行至某片竹林外,卵石小径还在向前延伸,队伍却纷纷停下,为首者躬身一拜,笑说:

“我等便不入英华台了,弟子们仍在此处听候差遣,仙君若有传唤,摇铃即可,用的都还是那些熟人。”

玄离拱手。

“多谢。上巳将至,你们也忙,是我叨扰了。”

“哪里话,仙君这般深明大义,倒令在下惭颜。”那人把腰弯得更低,“我等告退。”

玄离点点头,转身向竹林深处走去,安陵赶紧回礼,也急急忙忙追上去。小径狭窄,一人通过有余,两人并行则拥挤,她找不到机会开口,只得跟随在后方老实赶路。不多时,出口近在眼前,玄离先一步踏出,用折扇点点前方,道:

“喏,暂居的馆驿。”

安陵一恍惚,险些晕过去。

“啊。”

从未见过如此繁茂的桃林,樱红绯白,杂糅缤纷,一簇簇攒在枝头,好似粉云垂天幕,洋洋洒洒落了场绵绵絮雨。她情不自禁迈开腿,鹅卵石沾上瓣蕊,鞋履碾过,挑出一抹胭脂色,化作春泥融入遍地兰草。

丛林茂密,推枝垂首穿梭其中,沿曲径行数十步,忽见高楼兀立,青砖灰瓦藏匿于繁花之间,更有枝杈斜近二层露台,若凭栏倚坐,触手可及。

粗略看完院落布置,安陵飘回玄离身边,仍沉浸在震惊中缓不过神。

“师父!师……”

玄离比个手势示意她噤声,她愣住,后知后觉意识到某种熟悉的灵气波动已将整个庭院笼罩起来,一股审视感从心头扫过,令她后颈发凉,悄悄打了个寒颤。

通灵阵。

而且比她所能用出的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不过这感觉迅速消退,玄离轻快摇着扇子,领她往楼中去。

“在这英华台不必拘束,说什么做什么都无妨,只当是自家住处。可一旦出了外面那片竹林,言谈举止皆须谨慎。”

他既然这么交代,那安陵就不客气了。

“师父刚才在那些人面前,为什么不直说我是你徒弟?”

玄离正往二层去,闻言,在楼梯上驻足偏头。

“徒弟、弟子,差很多么?”

……

单听起来是没什么区别,可强调“门下弟子”四个字,再配上那个不甚在意的疏离语气,很难不引人深思。显然安陵对这个解释不满意,她两手叉腰,一眨不眨地看着仙君,似乎执意于讨要说法。

对视许久,玄离败下阵来,叹口气。

“我在仙界善缘不少,得罪的人也很多,他们不能拿我怎样,但说不准就会找到你身上。”

“师父可以保护我。”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总有不周全的时候。”

“可是我不想离师父太远。”

“又不是必须分开,只不过要在外人面前保持分寸,怎么还闹上孩子脾气了?”玄离哭笑不得,略加思索,从袖中取出块桃木牌抛给她,“群仙宴上肯定不乏与你年纪相仿的小弟子,难得出来一趟,多出去散心交友不好吗,总守着我作甚?这个拿好,蓬莱岛内可以御风,小心别误闯人家的禁地。”

安陵接住木牌,只觉得眼熟,翻来覆去检查过,立刻难以置信地抬头:

“这是之前那块御风符?”

“是啊,”仙君笑吟吟盯着她,“我从朔榕那里拿回来的。”

浑身一抖,凉意从头顶冲到脚底,安陵如遭雷击,愣愣的不知该作何反应。见她一副呆傻模样,玄离噗嗤笑出声,转身继续往楼上走。

“别傻站着了,先准备茶具,等会儿肯定有客人来访。”

“……弟子遵命。”

安陵垂下眼,躬身长拜,而后默默踏上了木梯。

换新地图了!

幸好有以前的废稿可以摘抄,不然这章光景物描写就能把我累崩(嘀咕)

下周大把的ddl,够呛能更,再见或许就要到九月份了。提前祝学生党开学快乐!(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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