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蒙以养正

时间飞也似的过,弹指间常随君的出生仿佛昨日,却是真真实实地到了始龀之年。

这到底可是常家唯一的火种,常府上下哪有不呵护的道理,全都视随君的命比自己命还重要,生怕哪天他这根独苗偃旗息鼓了,自己也难逃一责。好在常随君并不是好动的人,说白了就是懒。每天只活动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最大的范围是书房,并不像那种会把自己玩脱的。

成才就免了,至少死不了,那么常府上下便心安理得了,剩下的就交给陆知韫。

这知韫是个书生,生得小家碧玉,偏是一个温婉的可人儿,可哪里知道怎么培养一个将门之子,只是日日教孩子摇头晃脑道:“光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诸如此类的。随君天天捧着成堆的四书五经,却同时疏忽了身体,教孩子未来还如何孝慰边关,精忠报国呢。

大抵是母亲的心,却也想让这身边唯一的孩子在满朝文武之中混个什么名堂出来。虽说如今言官世风日下,但是武官,常随君又是在是无福消受;母亲心里想着:孩子去谋个一官半职的,总比在家无所事事的要好。况且将军夫人并不是常言的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反而是个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奇女子。至于陆知韫来府之前身世如何,众人也未必可知,将军府上下便只当她是将军从土谷浑的昆仑高山上采回来的绿绒蒿。

............

不日前,常膺的故交顾绒领着孩子顾驰到将军府登门拜访,临行时听说了常随君一直在家里请先生的事,想到顾驰和常随君年龄相仿,顾驰又在学堂学了一会儿。顾绒就好心地试探陆知韫是否有让二位小孩同行的想法,不料却被陆知韫一口回绝。

常随君就是那种见了生人还不如原地飞升的性格,对待客人也是非常木讷,把陆知韫气得当场赶到房间里躲着了,可他却一点儿都没有要回去的意思,此时正趴在堂前听墙角呢。听到上学堂,他也不免有些期待,只是这份期待不意外地落空了。

陆知韫每天苦口婆心的遵遵教诲,家庭教师每天的循循善诱,对于常随君,非也无法忍耐,只是他偶尔也会升起一份没由来的渴望,比如像同龄人一样有外出学习的机会。

顾丞相带着顾驰移步房间里休息,常随君像野猫一样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蹿出来,绞着手指问母亲:“夫人,什么是学堂呀?”

陆知韫答道:“学堂就是学生一起上学的地方。”

常随君又问:“那我能去吗?”

陆知韫不耐烦道:“在哪里学不一样,你就偏要去那个学堂,我看你是想去玩的吧。再者说了,你的身体这么差,你自己心里有没有点数,非要娘天天提醒你。”

常随君悻悻地退了出去,正欲转身时,只听见陆知韫叹了口气:“我今早让你别再叫我娘,是气头上的话,并非让你真的不要再叫我娘。”

常随君脚步一顿,语毕转身离开。

至于常随君,身体差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总的来说,那就是小的时候没养好,落下了病根。在常随君才出生数日时,因照顾欠妥,他就发了大热,把常家上上下下急得团团转。可惜苍天蒙了眼,变着法儿要给常随君一点颜色瞧瞧。

于是常随君就这么高烧不退,以连续数日,陆知韫请了神,做了法事,也退不下数分。无奈只能求助于太医。

这太医院好巧不巧,就请了张医生出诊。只道是如何巧呢,这张太医不是谁,正是一个臭名远扬的关系户,是老子在京上拜了官,世袭来的职位。且不论拜的什么官,文官武官新郎官,总之张太医正拎着箱子,款款从马车上下来了。

远远一瞧,还真有这么几分的样子!

看到太医院的总算是过来了,陆知韫总算是松了口气,连忙把张医生请到府里头去。

“张太医,有失远迎!我家小儿才出月头,不知怎么的就高烧不退,您看,府里这么多天也不奈何!”

“夫人莫急,鄙人这就给孩子瞧瞧。”

张太医进屋放下沉甸甸的箱子,按着记忆依葫芦画瓢地看随君。只是望闻问切这四门:一望,望不出个所以然来;二闻,常随君生病已大久,烧的连声音都没有了;三问,罢了,襁褓婴儿要是会说话,那就真轮不上他了……

于是风风火火轮到切脉。

张太医装模做样地拿出一个小枕手,左敲右敲,却敲不出个什么道理。看着大家充满希望的目光,冷汗浸湿了张太医的衣襟,豆大的汗珠从脸颊滚落下来。

陆知韫见状,以为是府上太闷了,连忙吩咐下人给太医擦汗。

见张太医的工夫差不多了,才敢开口问:“太医可瞧得如何?”

这么一问,张太医更紧张了。他从来没看过哪怕是一页正经医书,根本无从知道什么病什么症的。此时突然灵光乍现,想到当时他冬天没穿够衣服时,医生说的什么风寒之症,便信口胡掐道:“妹子别担心!您这孩子没有什么别的,只是刚出月子体弱,感些了风寒罢了。您照着我这单子抓几服药,调理下便可。”

说罢抄起笔,刷刷写下药方:小柴胡二钱,三九二钱,碧萝芬一钱;大枣三两做引子。就让众人抓药去了,还吩咐要把小孩裹紧点儿,切不可再受了风了。

下人们连忙去做,只有常随君那奶娘乜了眼药方,心道奇怪:这近夏大热天的,孩子怎么会感了风寒,莫不是这太医在胡说八道。

便留了点心眼,又怕拂了太医面子,只能偷偷告诉陆知韫。可谁知陆知韫三十六艺样样精通,偏不知道怎么照顾小孩,还对着奶娘发火:“太医不准,那你就准么!那为何随君连烧五日了还不见好!”

奶娘反驳道:“小哥儿发烧总要有个过程,哪有说退就退的,怎么着也得七八天的。”

陆知韫并不领情,固执地照着张太医这么做了。

只是可怜我们随君了!五月入暑的天气,还要裹在厚厚的棉被里发酵,在吃那些零零总总的药,折腾了又是几天,仍不见好,小白团子也快变成死面馒头了。

越是这样,陆知韫越着急,给孩子灌的药就越多。可是仍然不好。有一天在灌着汤,常随君直接咳出一口血来!

眨眼又是一周,陆知韫还以为是常随君小限将至,常恺荣终究是命里无子了,每天以泪洗面。

下人们纷纷去劝,说孩子不能没了娘,请夫人再辛苦坚持些。可是陆知韫也听不进去了,身形渐渐消弱下去,精神上也不大好。

一日,正是夏天雨水来了。五月的天气说变就变,天空像破了口子般向下淌水,雨水顺着房檐流下,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收衣服。

陆知韫坐在天井前,见雨下的是这样大,又想起房子里的孩子病的是那样深,心里愈发郁闷了,泪水就这么同雨水一起落下。旁的丫鬟若云看着心里难受,就安慰夫人:“您瞧,这雨虽然这么大,但是终会晴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陆知韫只是赏雨,内心却也在乞求着这雨早日过去。

雨依旧下,没有因为陆知韫的乞求而影响半分,眼看着雨越下越大,院外却传来吆喝的声音——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

陆知韫听了心中疑惑,便抬头问若云:“外面是谁的吆喝声呢?”

若云只道是不知,但是旁边的梨娘子却发话了:“只怕是跛足道人嘞!传说他专治怪症害症,也不知何故寻来我们嘉兴。”

陆知韫眼神亮起来,忙叫若云:“若云!你快去把道长请进来!”

不到一刻,跛足道人就站在院落里了。那道人衣衫褴褛,蓬发跛足,还受了雨水,脏污的水湿透了他的衣襟,就从那烂衣服滴在地上,把房间也弄得脏兮兮的。

可是陆知韫顾不得太多,忙问道:“仙长什么来历?”

“仙长什么的不算,在下风月散人是也。方才听那位若云姑娘说小儿高烧不退,是否让莽夫一看呢。”

陆知韫回答:“正是呢。”

说罢几人移步房中。只见常随君裹着厚厚的被褥,面上没有婴儿的红润,取而代之的是惨白。

那跛足道人一看,爱怜地抚着常随君的额头,笑道:“自昆冈一别,数年不见,别来无恙呵。”

众人只觉得蹊跷,就听见风月散人说:“小公子乃是沾了污邪,老夫自有妙方。”

方见分晓,便从乾坤袋中拿出一个小罐子,对陆知韫道:“这是芙蓉露,你需得给小公子每日服用三次,三日后便药到病除。”

陆知韫捏着芙蓉露:“道长,妾身何以谢您!”

那风月散人摆了摆手:“祸福相依,好事多磨,且看日后造化,也未可知。”

说罢便兀自离去。

陆知韫按照风月散人的方子,三日后,常随君果然康复。只是被折损了近一月,幸亏没有烧成西洋作家海伦凯勒,耳听不见眼看不见的,却也落下了病根,得终日泡在药罐子里了。

经此事后,陆知韫更加保护常随君了,生怕他一点磕着碰着,连学堂也不让他去,把先生请到家里讲课。

常随君身子骨儿不结实,陆知韫也不指望他像他父亲一样杀敌救国了,就盼着他能够考取个功名,混个一官半职的当当。于是天天卯着劲儿鞭策他读书。

旧事有如林花谢了春红。闷是闷了点儿,常随君究竟也在厚宫墙的呵护下长大了,前天顾绒的拜访,竟使温室里的小玉兰头一次这么强烈地生出破墙而出的冲动。

顾绒难得来一次嘉兴,便留宿兄弟的府邸几晚。陆知韫见将军府难得来了一个孩子,同时和常随君的年龄也相仿,便安排顾驰住在离常随君很近的屋子里。不像随君,顾驰可是一位闲不下来的主子,落下脚后就要硬拉着随君陪他逛这逛那。不出两天,将军府内外都给顾驰搜刮了个遍,顾驰便提出让常随君带他去嘉兴附近走走。

这两天,常随君基本上是有求必应,甚至藏粮食的地窖都带顾驰去了;可今天却一反常态,说什么也不愿意和顾驰一道出去。顾驰不解:“就附近走走,不去远的。”常随君还是摇了摇头。

在顾驰的坚持下,常随君忐忑地去找陆知韫,谁知陆知韫一反常态,没说什么就同意了。

常随君喜出望外,带着顾驰去水乡划乌篷船,甚至自掏腰包请自己的新朋友吃了中意的赤豆元宵。两人挑了一个好位置,窗前是温柔的水,送来玉兰淡淡的清香。常随君和顾驰相对而坐,安静地吃着碗里的汤圆。顾驰不大爱吃甜的,就一直低着头搅拌着自己碗里的东西,抬眼见常随君吃得那么认真,忍不住打断道:“随君,你会和我一起去京城上学吗?”

“......”

见常随君不说话,顾驰大概就知道答案了。顾驰觉得自己和常随君挺投缘的,虽然有些可惜,不过少年的友谊大抵就是这样,他也并没有非谁不可。顾驰又咬了一口元宵,余光却扫到常随君把整个头埋进碗里了。如此滑稽,惹得顾驰大笑,不禁揶揄道:“有这么好吃么,你们江南人真奇怪,怎么光爱吃这些甜了吧唧的东西。”

常随君闻言抬头,眼眶中竟隐隐有些水痕。

顾驰似乎意识到自己的玩笑过分了,便赶紧递上自己的手帕,赔礼道歉:“对不起,刚刚没有说你的意思,等你下次来我家我也请你吃好吃的呀。”

常随君轻轻拂了一下眼角,笑道:“那一言为定。”

顾驰正欲再打趣他时,常随君说自己想回家,两个好朋友又撑着乌篷船,慢慢在水中漂着。此时天色尚早,只是出门碰巧是小雨,使得天空阴沉沉的。

回家的路上,常随君更是话少,任顾驰再如何长袖善舞,常随君都有些心不在焉。顾驰以为常随君气还没消,便拿手肘撞了撞他,亮出最后的底牌:“唉,常随君,我明天就回去了,你确定不多理一下我?”

果然,常随君闻言抬头:“这么快?为什么不多待几天?”

顾驰无奈道:“没办法,我爹说的。”

一路无言,两人面上都是将要分别的苦楚。回到将军府,常随君偷偷溜进母亲的房间,再次问道:“夫人,我真的不能和顾驰哥哥一起去学堂吗,我好想去啊。”

陆知韫眼都没抬,敷衍道:“你想去的地方还多着呢!别尝了点甜头,就忘记自己的名字怎么写了。”

常随君闻言跑了出去,躲进自己的房间,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从前没仔细观察,今日踏出将军府才发觉:将军府的宫墙是那么厚,如同把自己与正常人分隔开的障壁,可是更厚的墙,不正是自己的母亲吗。常随君敢悲不敢言,翌日清晨,便由轻舟送走了自己十五年以来唯一的朋友。

长江的水一浪接着一浪,也不知是向着谁人袭来。

与顾驰话别后,常随君的情绪前所未有的低落。他本来就寡言少语,如今更像一个锯了嘴的葫芦,整日坐在房间里一言不发,连先生也不愿意见。忍了他几天,陆知韫终于是忍无可忍,拿着笤帚就冲进常随君的房间,一个劲儿地往他身上招待。

常随君一开始哭得很凶,打着打着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这么直直地跪在地上。陆知韫见收拾得差不多了,就拿出一本《礼记》,说道:“人无礼义则乱,不知礼义则悖。今天你就跪着把曲礼上抄完,几时抄完就几时起来,一个字也别给我错!”说罢把书甩在常随君面前,吩咐下人盯着他。

常随君跪在地上,下人摊开宣纸,一坨墨水啪就甩到了纸上。常随君抽噎着,只能求旁边的人帮他重新换纸。如此换了二三遍,常随君才堪堪拿稳笔,字字珠玉:“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八岁始龀小儿,笔锋却刚劲有力,就是写的时间才符合当时年纪。常随君抄完半篇《曲礼上》时,早已夜半三更,此时更是饥困疼痛交加;边上下人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困得眼皮打架,朦胧间听到常随君细若蚊足的声音——好像是说抄完了?

下人如获大赦,一迈步就踢翻了跟前的墨汁。

“咣当”一声,两个人再困也睡不着了,下人手抖着扶起墨汁,四目相对,不知该如何是好。有俗言道: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好巧不巧,陆知韫偏偏就站在门前:

“常随君!长本事了是吧?”

常随君正欲解释,就见陆知韫当头扇了他一巴掌。旁边的下人连忙跪下,辩解道:“夫人息怒,是属下不小心踢到的,与小公子无关啊!”

常随君连忙发誓,陆知韫看着两人,冷哼道:“好,我就信你一会,没有下次了。”说罢便转身出去,“明天先生要来,你再交一份给我。”

常随君应下,等陆知韫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才敢缓缓斜坐在地上,起身时又踉跄了一下。他跌跌撞撞地移步到床前,从枕头地下悄悄拆出父亲给自己写的信,轻轻贴在脸旁。

信封刹时被沾湿了,透出里面遒劲的笔迹,原是与他一脉相承。夜风吹来凉凉的水汽,那墙外的幽香,又围困了常随君的十载光阴。

风月散人即跛足道人是借《红楼梦》里的,他吆喝的《好了歌》同出自曹公笔下,并非原创。为避免歧义,特此标明!

————

第二章来了,感觉进程不快呀...第四章左右,两主角应该就会见面了,敬请期待嘻嘻!

另陆知韫其实没有这么待见随君,毕竟儿子比老子差这么多,心里肯定有落差。但是知韫内心是很爱自己的孩子的,她只是有点完美主义,再加上随君体质特殊(至于为什么特殊,以后揭晓哈),她和常膺之间又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且她天生性格就冷冷淡淡的,导致随君从小就生活在一个既缺爱又有爱的矛盾环境里。

所以随君不愿意出门是因为社交障碍,他不知道怎么和别人相处,且常家的下人对他是又敬又怕,生怕这个小少爷出了什么事牵扯到他们,便也不愿意和他说话。我们随君心思敏感,其实是知道的,所以也不愿意招惹他们。常随君这么多年,依旧因为当时没有绝对的反抗,加之自己性格孤僻的原因,也就再也没有去过学堂,也再也没有和任何人交过朋友,他唯一的朋友和上司就是他麻麻。所以我们随君对麻麻就是又依赖又惧怕。但是我们小少爷是很好玩的。

随君:所以,谁愿意和我玩:)(期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蒙以养正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