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顾幼芝笑了笑，与祁争打了招呼。

“你怎么会在这里？”祁争问。

顾幼芝被裹成了一团，笨拙的拎着衣裳站起来，一步留神就踩到了衣角，她稳住身体，看着祁问川道：“我进来是因为剑主。”

祁问川穿着里衣，背负双手，一头黑发没有束冠，白瓷面具之下，青色的眼睛中，好像无悲无喜。这一双眼睛过于澄澈冷漠，顾幼芝忍不住偏开头，“剑主还记得那日的恶鬼吗？”

一丝涟漪从祁问川眼中生出，他站在原地，“你身上有凤凰炽热的灵气。”

“那日剑主阻止恶鬼后，我运气不佳，碰到了妖主窦白水。”顾幼芝扶着洞壁站好，露出苦笑，“那妖主将我掳走，虽然让我恢复了人身，却并没有解开我身上的术法。”

她朝着剑主走过去，乌黑的长发堆积在脖颈处，她用手撩开，黑色的咒印好像在脖颈上呼吸，衬托的那段雪颈更加的白。祁问川眼神微眯，下意识的移开了视线。

“恶鬼的法术刻骨，宗门内除了剑主，没有人能将这东西驱走。”

随着顾幼芝的靠近，剑主不能退，便转回视线，顾幼芝的脸美艳凌厉，仿佛刺破梦境而来，祁问川心上异样不为外人所知，沉吟片刻，“我替你解了这术法。”

顾幼芝笑盈盈答应。

说来也奇怪，古来人死，留下的术法就会彻底消失，这恶鬼既然已经被祁问川斩灭，为什么术法却还在她脖颈之上。

疑问令她心头隐忧，她忽略了什么？

抬头看见剑主施法的动作。

或许剑主与那恶鬼一体，那恶鬼虽然消亡，但只要剑主还活着，恶鬼的法术就不会消失？

但这猜测也很没有依据，因为心魔和主体，在分离的那一刻起，就是两个不同的个体了。

脖颈之上升起寒意，东西拉扯着，却迟迟不出来。

“窦白水何时出现在五华宗？”祁问川突然问。

祁问川果真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异样和威胁，本身妖主进入修真界之事，就应该被众人重视。

没有过多的停留，顾幼芝将见到窦白水的时间一一说出，抬眼去看祁问川，祁问川手中施法，灵光之下，她看不太清他的眼神。

那副面具遮挡住了剑主的全部情绪，顾幼芝探究的看过去，面具之上的莲花印记，似乎深了很多。

她拧起眉毛，还想要看看。脖颈处的力道骤然加重，只能暂时不想其他。

祁问川这才将施法的力道减轻了些。

解除法术并未用太多时间，顾幼芝穿好衣服，躬身向祁问川行礼，祁问川坦然受了，便让她尽快离开镇池。

离开镇池不可能，但离开祁问川可以。

顾幼芝假意答应，却在祁问川和祁争离开后，重新沉入了水中。没了恶鬼法术影响的她，金丹修为恢复，灵气在手中汇聚，这点修为自然没有护身术厉害，但这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寒气源源不断冲刷仙骨的热气，她任由自己沉入池底，修为护着她，令她不会窒息，灵气凝聚出的灯，让池下的一切展现在眼前。

顾幼芝眼瞳睁大，原本只想在水下试试自己的金丹期修为，如今却被映入眼帘的东西震惊。

池中淤泥积深，那些漆黑黏糊的淤泥，呈现人形，那人形很高，修长劲瘦，顾幼芝急忙向上游，探出水面后缓了一会儿，她心中有些不详的感觉。

淤泥积出的人形，让她觉得熟悉，她再次探下身，将手放到那人形表面的刹那，全身的力气都在瞬间消失，巨大的吸力传来，她眼皮沉重，彻底的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眼，微光落在眼睫上，顾幼芝被刺得眼痛，抬起手遮挡阳光，那只手脏兮兮，又小，上面还都是冻出的疮口，这一抬起，扯动到了伤口，顾幼芝忍不住嘶了一声。

“小二，你怎么躲在这里，我偷偷给你带了点东西。”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跑来，脑袋上扎着两个小辫子，她手上捏着半个馒头，馒头发黄发黑。

肚子传来咕噜噜的叫声，饥饿感让胃部痉挛，顾幼芝不受控制的抓起馒头，大口大口的吃着，她才发现自己控制不了身体。

“姐姐，你吃了吗？”啃了几口，这具身体停下来问。

小女孩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期盼。

“我已经吃过了，而且姆妈说我们明日就要去照顾贵人，到时候有吃不完的好吃的。”

“什么是贵人啊？”

“贵人……贵人就是尊贵的人，能够让我们不挨饿受冻的人！”

解释很潦草，却是一个小孩的美好期盼。面前的小女孩，穿着破旧的棉袄，皮肤很白，脸颊凹陷，嘴唇也毫无血色，顾幼芝看见她露出的手腕，只剩下一点皮挂着。

心中忍不住有些怜惜。

顾幼芝不能控制这具身体，却能借这具身体的眼睛，看看周围的环境。

满目的白雪，几只寒鸦，高大的白墙遮挡了视线。不远处有人走来，穿着对襟白色的衣裳，腰带是宝蓝色，上面挂着的腰牌晃荡，写着大大的一个“祁”字。

那人走过来，身旁的女孩立马贴着顾幼芝，蹲下来，顾幼芝这具身体开始微微颤抖，馒头也藏到背后。

“明日就要去伺候少爷，这么脏，惹人厌恶。”来人瞥了她们一眼，朝身后使了个眼色，几个丫鬟就上前来，抓住顾幼芝的手，往远方拖去。

拖得很重，小孩子腿短跟不上，半个身体都摩擦着地面，巨疼。顾幼芝忍着这些痛，被硬拖到了浴池，还没站稳，那些仆人将几件破旧的衣裳丢过来，这具身体缩在地上，旁边是冒着热气的水池。

原主没什么力气了，仍由那些人将她推进水中，身体上那些尚未愈合，或不久前刚刚添上的伤口，被那些人揉开，浑身青紫煞是骇人，但没有人手下留情。

身上的脏污褪去，原主的意识却越来越混沌，顾幼芝灵魂越来越清明，等那群人呼啦啦的退开，顾幼芝已经掌握了这具身体。

她脑袋发胀，自己之前还在镇池之中，现在却在一个小孩子的身体中。她从水中爬出来，将地上破旧的泛着霉味的衣裳，套在身上。

原主六岁，名唤小二，是临洲祁家的一名家仆。作为修真世家，家仆或多或少都有灵根，能够修炼，但小二和其姐姐，是灵力低微的母亲和凡人所生，出生就没有灵根，在祁家受尽鄙夷。

众人都说，一个不能修炼的凡人，就是废物。这种说法，倒是符合五百年前祁家的家训。

顾幼芝站起来，对如今自己的情况不太清楚，但她想起池底的人形淤泥，定然和那东西脱不了干系。且她周身经脉之中，没有灵气，所有的金丹修为，没有承袭在这具身体中。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拉着原身的姐姐，那个叫做小一的小女孩，先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房间低矮，屋内黄泥地软趴趴，走进去像是踩在冷粘的浆糊上，连日的大雪压塌了屋顶一角，寒风透过缝隙吹进来，顾幼芝搓了搓手，贴着小一，抱着这个冻的打颤的女孩，两人一同挤进了被窝之中。

瑟瑟发抖时，两人又说起那个贵人。

“明日到了贵人哪儿，我们就不会冷了。”小一说。

在顾幼芝记忆中，祁家有四个少爷三个小姐，祁问川是那一辈中天赋最高，也最有出息的，在家中排行老三，因此也被称为祁家三太子，是当时公认的少家主。

也不知道明日的贵人，是哪一位？

夜间下起了雪，被子或许是洗过，干净清爽，又将棉袄全都盖在被子上，不算很冷，顾幼芝睡不着，在晚间时，突然听见一个呻吟声。

她沉默了下，轻手轻脚的起身穿衣服，挪动步子站在窗边看，不远处一个穿着齐整衣裳的人，不停的用脚去踹地上的人。

“五灵根的玩意儿，还要去库房要炭火，连冷的挡不住的货色。”他说的狠，动作也狠，顾幼芝隐约听到肋骨断裂的声音，待那人走后，地上的人才颤巍巍爬起来，抓起散落的木炭。

抓的时候，死死的抱着胸膛，一开始只是动作缓慢，可捡着捡着，压抑不住的哭声传来，被大雪声掩埋。

顾幼芝心中咯噔一声，回了被窝也一直没有回神。

第二日一早，顾幼芝和小一，被领进了内院。原主和姐姐从未进过内院，小一一直很兴奋。

沿途的风景一开始很陌生，后面渐渐熟悉，顾幼芝垂着头，曾经的记忆在脑海中清晰，这里一砖一瓦，都刻在脑海中。

两人被领到了祁家家母的面前。

“是这两人？”说话的人声音熟悉，顾幼芝心情越来越压抑。这是祁问川的母亲。

“夫人。”家仆的声音恭敬，“这两个丫头都是凡人，没有什么肮脏心思，如今的年纪，也能够做些轻活了。”

这话说完，夫人叹息一口气，“送过去吧。”

两人被带着退下，一路上家仆走的很慢，昨夜下了一夜的雪，因为有御寒法阵，内院中没有积雪。

“你们侍奉主子，要尽心尽力，不管怎么样，主人就是主人。”

“若不是看你们年纪小，这差事落不到你们头上，你们主人懂得东西多，能学到很多东西。”

“从今日起，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到内院来。”

那家仆一路讲，一路往内院的最深处走，御寒法阵好像失去了效果，越往里，路上的积雪越多，刺骨的寒冷钻入骨骼，手好像失去知觉，顾幼芝就这样被带到一间院子。

院子很宽大，但枯树枝掉落一地，满院子积到脚腕的厚雪，她和小一推门进去，嘎吱一声响，里面躺在床上的人，偏过头，屋内只有一个狭小的窗户，厚重的阴影打在那人的脸上，依旧能看出他的五官清俊，只是消瘦过度，一双眼睛也了无生机。

脑中维持的理智荡然无存，那人是……祁问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