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意和闻瓷走后，屋内陷入迷样的死寂。
见了闻瓷方才的态度，弟子们便知自己难逃惩戒，谁还有工夫追究杨子月告状的事，耸拉着肩膀，顷刻间散去。
花厅内只剩下杨子月和另一个女弟子。
“子月，你怎么瞧上去还是不高兴呢，闻瓷师兄不是答应帮忙了吗？这是好事呀。”
“这算什么好事儿，”杨子月哪儿还有半点刚才的精神气，焉儿了吧唧地垂着眼睛道，“就算魔兽没了，空蝉草也没咱们的份，内门都尚且供不应求，那个闻瓷才不会管外门弟子的死活。”
“这……”
这倒也是。
要是没有魔兽这一茬，通常情况下，空蝉草是会剩一些供给外门弟子的。
外门弟子人均四到五个杂灵根，本身修炼速度就比内门弟子慢了好几倍，要是没有空蝉草制成的丹药为辅加速修炼，凭什么在入门大比上脱颖而出？
大衍宗这种大仙门，宁可一人不收，也不会让滥竽充数。
女弟子知道杨子月为了这次入门大比花了多少功夫，在外门弟子里她起得比谁都早，睡得比谁都晚，不分昼夜地修炼。
如今却生出这种意外……
错过了，就得再等六年。六年……对于她们这种人来说，何其之长。
“子月……”她努力想找出宽慰之言，却见黑暗中有一滴闪亮亮的东西从杨子月眼角垂落，她慌了阵脚：“子月，你你别哭啊，你别哭……”
除了安慰，她的确找不到其他解决办法。
闻瓷师兄生来就是天之骄子，就算因为意外没能进得剑锋，可他依旧是内门的人，是和她们处在截然不同的世界的人。
他不可能不顾及内门反倒把空蝉草给她们这些没什么用处的外门弟子。
*
出门后，闻瓷用传讯石将刚才发生的事简单交代给了内门管事的人，观意没怎么认真听，大概是要对那些知情不报的弟子依规处置。
如今艳阳当头，正午时分，二人藏身在灵田后的茂密树荫中。说藏身也许不大恰当，他们没蹲着也没怎么样，闻瓷正大光明站着，观意倒因为腰上有伤站得不如他直。
她就在后头半弯着腰奇怪，闻瓷摆明了不是好管闲事的人，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他大可回去派人来擒魔。只偷空蝉草，可见那小魔兽修为不高，属实不用他出手。
约莫是观意看得太久，闻瓷像后脑勺长了眼睛，冷道：“看什么？”
观意诚实道：“看你。”
闻瓷：“看我干什么？”
观意：“看你又想干什么坏事。”
闻瓷眼角斜过来轻飘飘将她一瞥，许是觉得眼下回嘴纯属浪费时间，没过半秒又转回去了。
观意的识海开始响：“不管他想干什么，你一会儿都可以狠狠收拾他。”
“我知道。”她不耐道：“你到时候闭嘴不要影响我发挥。”
“……”
魔兽果然没让他们久等，当日头挂上天际正中央，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沉重的，跌跌撞撞的，连泥土都被碾得嘎吱嘎吱作响。
灌木丛耸动了几下，棕色的身影喘着不似人的粗气出现在太阳光下。
竟是一只松鼠魔，只看背影，有条粗壮毛绒的尾巴，体格跟人差不多大。乍一看观意还以为是熊。
灵田里早已没有空蝉草可摘，这只低等魔兽流着哈喇子如饥似渴地匍匐在泥土间嗅闻，脚下不少灵植被殃及池鱼，怪不得早上看见的灵田会是那幅地狱绘图。
“你去。”
冷冰冰两个字从头顶传来，观意抬眼看闻瓷，闻瓷在看那只肥硕的魔兽。
“我要没记错，答应那帮人的应该是你不是我？”
“一只低等小魔你也不敌？”
敌不敌不知道，但闻瓷肯定不是怀着磨炼后辈的可贵精神才开的口。激将法对观意没什么用，她动之前要知道闻瓷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她正想说“我确实不太敌”，什么东西突然在她后腰处推了一把，竟是闻瓷招来的罡风，观意二话不说被这道罡风搡出藏身之处，好在反应够快才没一屈膝跪倒在田里，但还是叫松鼠魔发现了她。
一人一魔，相隔不过数米，一个受伤跑不快，一个正找不到吃的饿着肚子。
说来好笑，原身是琴修，原本有张琴的，后来观意在洞府里左找右找没有找到，估计早在和闻瓷下山擒魔时就弄丢了。如今她身上就一把随手捡来的破匕首。
松鼠魔红着眼摇摇晃晃走近，估计是观意受了伤，灵气外露，显得分外美味，它的唾液染湿了胸前兽毛。
观意预备等它爪子拍下来的瞬间往它脚边的田沟里缩，雪白的身影却在这时快而轻地闪现，“砰”的一声惊响，是尖爪和琴弦相撞的声音。
那琴弦细如蛛丝竟比金石坚硬，松鼠魔被迫后退两步。
观意没明白闻瓷刚才还推搡着要她上，现在又跑出来挡刀是想搞什么，她本来也可以躲开。
脑中的声音道：“趁现在，把他往魔兽那推，他必死。”
观意：“死个屁，现在推撑死受点小伤，你哪儿来的狗头军师？”
“……”
说完话，观意抬头，闻瓷竟还抱琴挡在她跟前。
魔兽已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闻瓷却没有乘胜追击给它致命一击，倒是依旧背对着她，久久没有动弹。
观意想问他是睡着了还是被魔兽定了身，就见闻瓷忽然小幅度地转动了下脑袋，他侧过脸，用眼角余光像是疑惑般地瞥了她一眼。
观意：？
观意不懂他的眼神，闻瓷同样不懂，不懂她为什么还不推自己。
他故意冲她露出破绽，只要再往前，被激怒的魔兽必然出手，言灵咒不可能不对她下达命令。
啧，果然，这个咒决还有很多不确定性。
闻瓷心中不耐，掩在袖中的手轻轻捏诀，一颗尖锐的石子凭空显现，继而如能感知方位般，嗖一下朝观意飞去。
观意正在拍手上蹭到的泥土，就感觉脚下突然被什么玩意绊了一下，她往前要摔，而前方就是那只气红了眼，正滋滋低吼的松鼠魔。
闻瓷故技重施，再次出手替她挡下魔兽的一击。
可区区被绊了下，依观意常年练就的反应速度还真难摔倒，她稳住步履，抬头就看见闻瓷毫无防备的背影。
观意思考了半秒，动了。
她伸手，抓住了闻瓷衣袍的腰带。
四根手指从腰带下方穿进内侧，掌心朝外，四指将腰带牢牢反扣住。
她想，要是照声音说的那样，用推的，闻瓷的身手大概率能躲开，而且刺也顶多刺点轻伤，算哪门子的报复。
自己这样，除非他脱衣服否则挣脱不开，势必只能顺着她的力道被她拽着往前。
或许是因为受伤，观意体温很低，手仅仅贴紧衣服，凉气就似乎在皮肤上扩散开来，闻瓷本能地皱眉，松鼠魔见他松懈，立刻抬爪袭来。
观意拽住腰带的手同时发力。
无疑，依闻瓷的水平，自然动动小拇指就可以灭了这只低等魔兽，但眼下的情况和计划中的倒也没什么不同，除了受的伤会更重。
短暂的一闪思虑，他没有犹豫，解除护体灵力，任由观意将自己往前搡，粗长的尖爪卷着风捅入他的腰腹。
闻瓷不禁白了脸色，他低头看向腰际的伤处，鲜血迅速染红白袍，他睫毛上染着豆大的汗珠，轻嗤胆小如鼠的人竟然还会记仇。
*
观意倒也没觉得能这么顺利，看来就算是闻瓷也有阴沟翻船的时候。
她没多想，冷眼望着他失去意识，上前和松鼠魔攀谈：“气消了没？不如咱们谈个买卖。”
“他，”她指指地上的闻瓷，“金丹期修士。”
“你拿再多空蝉草也就是助你突破个筑基，远远没有吞噬一个金丹期修士来得有用。”
“我不要多了，你把剩下的草拿出来，这人就归你。”
紫檀色的腰带被她拿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晃，刚才拽闻瓷时太用力，没注意就从他衣袍上拽下来的。
那松鼠魔也不知听不听得懂人话，喘着气定在原地，过了一会，爪子往后伸，在厚实的皮毛里翻翻找找，掏出几株空蝉草来。
“就这么点？”
松鼠魔低吼几声，警告她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指指身后，催促她快点把人交出来。
“急什么。”
观意弯腰抓起闻瓷的胳膊，他状态挺不好，魔兽的那一爪子捅得极深，血不要钱似地往外淌，不一会儿就染红了身下的泥土。
不过，还活着。
哈，要是自己估计已经翘辫子了。
她把那根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腰带随便往他腰腹一系，物归原主，一只手悄然伸下去抚了几下那张被甩落在闻瓷身后，属于他的七弦琴。
“？！”
刹那间，松鼠魔身体绷紧，无法动弹，它不可置信地看向观意。
“看什么看，琴修弹琴很奇怪？”她站起来：“本来吧，你要是说话算话，我也懒得跟你动手。”
观意讨厌言而无信的人，……魔兽。
她掏出腰间匕首走近，松鼠魔此刻已被那无形的数根琴弦牢牢束缚，正惊恐直瞪着她，可惜观意除了闲来无事时记了记这个咒决，其他也没记住别的，否则也许可以不用这么血腥又麻烦的解决办法。
片刻后。
从被匕首贯穿内丹而死的松鼠魔的皮毛袋子里，观意翻出了五六十株空蝉草，敢情私藏了这么多都没交出来。
背上装满好货的竹篓，留下满地狼藉，观意头也不回地怕拍屁股走人。
好巧不巧，没等她在山间小径走上几步，迎面撞来一人。
女子失魂落魄，双眼泛红，像是刚哭过，被观意肩膀撞了一下还有些愣神。
好像是刚才在屋里的外门弟子……叫什么，杨？
“你怎么了？怎么浑身都是血？”杨子月从胡思乱想中回神，被眼前观意的造型惊了一跳。
“不是我的。”观意简单回了一句就要走，又像想起什么，对她道：“那只魔兽已经被摁死了，就在那边，你不知道怎么处理尸体可以把它的皮给扒了做件新衣。”
魔兽的皮毛含有灵气，做成衣裳能抵御不同属性的伤害，有总比没有强，但观意身上有伤，不方便动手，放在那儿又着实浪费。
杨子月惊讶道：“是你把魔兽除掉的？”
“算是。”
作为证据，观意背上的竹篓里装了满满当当的空蝉草。
……不是闻瓷！
杨子月明知就算魔兽被除，那些夺回来的空蝉草也不可能有外门的份，可也许是不甘心吧，她还是没忍住上山来看看。
而这个师姐，先前看架势不过是下来给闻瓷搭把手的跑腿，应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她也就没将希望放在过她身上。
“没、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她错愕喃喃，毕竟自己被那帮弟子阻拦时也偷偷试过许多次，但一次也没赢过松鼠魔：“你还把这么多空蝉草都拿回来了，太好了，那岂不是……”
观意道：“恭维我就免了，这些空蝉草不是为了你们抢回来的。”
当然也没有要上交内门的意思。
杨子月一愣，觉得自己心里那点侥幸仿佛无所遁形，瞬间暴露得一清二楚，她不知所措的涨红了脸。
也对。
就算不是闻瓷，这个很厉害的师姐也是内门的人，她当然会优先内门。
“抱歉师姐……我，我说错话了，你别介意，我没有那种意思来着……”
女弟子僵硬着身子，神情尴尬，快速冲观意行了个礼，逃一般地转身跑开。
观意：“站住。”
“…师姐？”
就见观意手往后伸，在竹篓里随意摸出四株空蝉草扔到她面前：“够了没？”
杨子月一瞬间竟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看看地上的空蝉草，又抬头看看面无表情的观意，似乎不敢相信她会把这么珍贵的灵植分给自己，反而有些惶恐：“可、可以吗？”
“不想要就还我。”
“要，我当然想要了！”杨子月弯腰，匆忙抱进怀里，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四株，居然有整整四株。
她本来想着能得一株就再好不过，眼下却有四株……自己留两株，再分两株给小倩，这样的话，入门大比就可以……
她回过神想要冲观意道谢时，那里早就没了人影。
观意径自回了内门，声音问她：“你把闻瓷扔那里就不怕他会死？”
“他能死？”观意道：“琴峰的天之骄子，有的是人去救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