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暗下来,慕礼刚从议事堂出来,就看见在门外等待自己的花不酌。
兴许是等得实在乏味了,花不酌又重新叼起了他那杆烟斗,背对着议事堂的大门,吐着青烟,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慕礼的脚步声,他转过身,将烟斗吹灭后才迎上前:“景泽掌门说了什么?”
慕礼抿着唇看了他一眼,木讷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嗯?”
他用食指轻轻挑起慕礼的下巴:“是心魔加重了吗。”
被迫抬起下巴的慕礼不得不与他对视,圆润的杏眼与那双仿佛能够看透人心的狐狸眼安静地相交了片刻,他用拇指贴合着慕礼鼓起的脸颊,随后将人小巧的下巴托在自己掌心中捏了捏。
“你怎么了?小礼儿。”
慕礼的脸被他捏到鼓起,红润的嘴唇微微往上翘,下垂的眼角让他此时看起来有些许无辜。
花不酌心中一动,正要出言逗弄,慕礼却忽然侧头躲开了他的指尖。
掌心孤单地停留在半空中。
他皱起眉,目光闪过一丝不悦。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了,慕礼勉强地勾起嘴角,回过头冲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也没什么,不酌掌门不必为我担心。”
他手心冒出些汗:“心魔……是发生了些意外,不过掌门说问题不算太严重。”
花不酌缓缓收回胳膊:“不严重就好。”
慕礼点了点头:“嗯,那弟子先告退了,想起师兄布置的课业我还没有做完,要赶回剑宗殿了,不酌掌门告辞。”
语毕,不等花不酌回应,他步伐匆忙地向前走着,仿佛要赶什么天大的急事。
花不酌若有所思,在他身后悠然道:“护身符,不要了吗?”
“护、护身符,对,我差点忘记了。”慕礼语气讪讪。
他一边念着,一边又原路返回,回到花不酌的身边:“不好意思,不酌掌门,我方才满脑子都是课业的事情,就忘记跟您讨要护身符了。”
“无妨。”花不酌盯着他,忽然弯唇一笑,“小礼儿,你知道吗。”
鲜红的唇像是涂了鲜血一般,却笑不达心。
一种心虚感忽然将慕礼笼罩起来,他舔了舔嘴唇:“怎么了?”
“你出来之前,景泽掌门在你的脸上,写了一句话。”
什么?
慕礼的身形顿住,他双手捧住自己的脸,慌张地上下搓了几下:“什么话?我怎么没感觉到?”
花不酌将他的手掰开,俯身与他平视,在他耳边戏谑地道:“那句话写的是……”
“我慕礼,心中藏事。”
“……不酌掌门!”
慕礼连忙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我没有。”
花不酌直起腰,将烟斗随意地夹在指尖,轻笑道:“有没有你心里自然清楚。”
慕礼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懊悔地眨了眨眼,怪自己没把情绪隐藏好,但嘴唇依旧咬得死紧,半点没有将方才景泽掌门交代的事情说出来的意思。
“唉,我明白。”
见他嘴巴这样牢固,花不酌眼眸微垂,侧过脸,用上挑的眼尾余光去看他。
随后善解人意地道:“小礼儿年轻透彻,前途无可限量,到底是看不上我这种人老珠黄的老人家了。”
“这玉佩,可是景泽掌门家传的好东西。”目光注意到了慕礼腰封间挂着的玉佩,花不酌轻叹一声,“有了它,方可百毒不侵,也难怪你不需要我的护身符了,到底是我地位不如人家,正掌门给出的东西,哪里是我这种人能比得上的呢?”
“不酌掌门,我不是那个意思。”
明知他是故意这样说话,好让自己心生愧疚、无法安宁的,但慕礼还是认真地想要反驳,为自己做解释。
“您从前是宗主,如今是副掌门,慕礼不过一介普通的内宗弟子,运气好入了我师父的眼,才被收为亲传弟子,我怎么可能看不上您?不酌掌门这样说话,实在折煞弟子!”他脸色被憋得发红。
花不酌抬起眸子,将浓密的长发顺出一缕,留在鬓边,随风飘动,本就精致美丽的五官,被衬托得更飘渺,透露着一股若有似无的仙气。
若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听他今日用“人老色衰”来形容自己,怕都会大跌眼镜。
修真之人本就比普通人长寿,衰老速度更是缓慢,因此他此时的外貌看起来不过二十余岁,离那四个字大概隔了有十万八千里远。
慕礼咬着下唇,小心翼翼道:“不酌掌门,您是生弟子的气了吗?”
花不酌不置可否,虽然脸上带笑,但双瞳漆黑如夜,无波似井。
慕礼惴惴地看着他:“您真的生气了?”
“没生气。”似乎是被他那副不安的模样所安慰到,花不酌挑眉:“算了,我送你离开议事堂重地,这总不能推脱了吧?”
“那……”慕礼重重地松了口气,自觉跟在花不酌的身后,“不酌掌门请。”
花不酌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上只聊了些闲话缓解气氛。
行船走了一段路后,便到了议事堂入口的竹林处。
因为前几日刚下过雪,积雪未化,翠绿的竹林被一片白茫茫所覆盖。
下午的晚风吹过,竹海翻涌,叶片碰撞的声音便跟白雪落地的声音混合在了一起。
“就送到这里了。”
船只随着河面摇晃,慕礼重心不稳踉跄了一下。
花不酌随手扶着他的腰:“当心。”
在花不酌的拥扶下,慕礼踩上船只的边缘,然后直接从上面跳了下去。
“谢谢不酌掌门啦。”
“顽劣。”
花不酌像抓小猫一样捏了捏他光滑的脖颈。
白晰纤长的脖颈,上手就可以摸到清晰分明的骨节。
“……”花不酌似乎松了一口气,那声音很轻,轻到哪怕是与他只相隔半步远的慕礼都未曾听到。
花不酌收敛起眼眸间的情绪,道:“晚些我与景泽掌门还要要事商谈,你先回去吧。”
慕礼点头,回头冲人挥了挥手:“弟子告辞。”
“嗯。”
在慕礼再次转过身的一瞬间,花不酌的目光彻底冷了下来。
神情如同无底深渊,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
似乎离开了自己,小礼儿的心情都放松了几分。
就连背影都能明显看出没有方才那般紧张了。
明明今日刚见面时还好好的,现在平白无故被疏远,这样的差距,真让他有些不爽。
这其中的缘由,实在不难猜测。
会导致慕礼这样对待自己的那件事,他不觉得靠慕礼本人可以察觉,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景泽。”
在慕礼的背影完全消失后,花不酌低声念出了这两个字,语气带着若有似无的怨意。
他的脸上仿佛看不到丝毫的喜怒哀乐,只冷声地说了句“多管闲事”。
他没有着急回议事堂,低声念起法决,灵力运转,手中汇聚出一缕幽怨的红光,光芒柔和,像雾一样朦胧,轻易难以用肉眼看出来。
“跟着他。”
对着慕礼离开的方向,红光被迅速弹了出去。
花不酌转过身,抬起小手臂又向竹林打了个响指,鸦雀无声的竹林,下一瞬,被锋利的风声劈出哗哗的声响,随后一声闷响,有东西掉落的声音。
花不酌并不低头,只垂下眼眸,幽暗的瞳孔居高临下地看着出现在自己脚边的两只东西。
一条斑斓诡异的花蛇,一只漆黑骇人的蝙蝠。
一股妖气,一股魔气。
“小礼儿,我今日已经提醒过你了。”
花不酌阴恻恻地开口道:“盯上你的东西,还不少呢。”
这两只东西已经奄奄一息,花蛇撑着最后一口气,吐出蛇信子,“嘶——”,正要出声。
“想传信?”
花不酌眯起眼睛,冰冷的寒意覆上,杀机汹涌。
他只需略施法术,那花蛇从七寸直接被砍成两段,一旁微弱地喘息着的蝙蝠也难逃此劫,被强大的灵力生生碾到血肉模糊。
花不酌冷笑着一挥衣袖,那两只面目全非的东西便化为白烟消失了。
“景泽,且等我来找你算账。”
-
在高远深邃的苍穹之下,一切都显得尤为渺小不堪。
浓浓的雾气缓缓升腾,缭绕飘荡,剑宗殿后的一座山峰之上,峰顶与木屋,都被蒙在一望无涯的轻纱朦胧中,神秘而又绮丽。
木屋内,一位白衣青年盘坐在书房之中,他的眼神如明月一般清亮,目光坚毅,透露着一种不可侵犯的感觉。
但他手边,却放着一副人像画。
画中的人像是位男子,正含笑望着他,那男子五官俏丽,气质清澈,浑身透露着一股“无害”的感觉,令人不由心生好感。
正因如此,这幅画里的人,在凌山派之内并不算是籍籍无名之辈。
大约随便找来一位内宗弟子,指着画像给他看,不论他与画像中的人是否熟识,也能一眼认出:这正是剑宗宗主的亲传二弟子,慕礼公子。
青年的额间隐隐冒出许多汗珠,他睁着眼,不只是自己手边有画像,亦还有书桌上的画像,书架上的画像,挂满墙壁的画像,甚至就连卧房都贴着画像。
这些画像的内容大不相同,有男子站立微笑的,有侍花弄草的,有认真练功的,有两颊鼓鼓进食的,甚至连衣着季节都有不同,有夏日薄衫的,也有冬日戴毛领的。
而唯一的共同点是,画像中的人,都长了同一张脸。
皆是慕礼公子。
青年垂眸,紧闭双目,逼自己不再去看那些画像。
然而他虽目不能视,脑中却仍旧全是那个人的身影,挥之不去。
他低声念起清心咒,念咒间,他投射在灯光下的影子,却忽然变成了一个曼妙的人影。
那人影初成型,虽然只是影子,却时而凑到他的身边,亲密地贴在他耳边嬉笑,用他最熟悉的声音,轻轻地喊:“师父,师父……”
时而又百般无赖,在他的书房新奇地左看右看,无聊了便钻进他的怀里,委屈地道:“师父,为何不敢睁眼看我?”
“师父,您睁眼看看我,看看徒儿啊。”
“徒儿真想永远陪在师父的身边。”
“师父为何说是闭关修炼,却日日夜夜脑中都是我呢?”
“师父……你心,不静啊。”
青年额间的汗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温热的感觉烫得他猛地张开了眼睛。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挥袖,一道道锋利的灵气落到地上,平坦的地板瞬间被打得坑坑洼洼。
那从画像中跑出来的影子,便无影无踪了。
聂清衍喘着气,单手撑起额头,几乎难以自控地想:“为什么,影子又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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