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邕四月,晚春时节,淅淋绵密的朦胧小雨将郦都覆上一层薄雾,几行衣着各执一色的仙门修士纷纷踏入浮宿阁。
迎接这些贵客的小厮连声招呼着。
见楼外杵着个身姿纤细,双眸莹润,衣着水蓝广袖纱裙约摸才十六七岁的倩丽女子往里张望着,不由困惑。
这人也不进来,莫非是来看热闹的?
虞蝉见到些不讨喜的熟人面孔,小声叹道:“完了,这局看着不太好混啊。”
前日师尊收到仙门之首扶澜仙宗传来的密函,信中说皇室的瑞霖王以遥舟令求各大宗门相助,此令是扶澜仙宗的开山祖师素曦师祖,在百年前留给先王的赠礼。
持此令者,可号召各宗翘楚助其破任何妖邪困境。
于七日前,瑞霖王的世子封昀笙和庶子封夙雪等一行人前往落姽山祭祖后,就再没回来,请来的奇人异士皆离奇消失。
这落姽山早在半年前就传出有妖的传言,时常有人上山会无故消失,再被找到后就剩一具无眼无心的尸首。
仙门曾陆续派人来除,亦无一人归。
此行艰险万分,许多宗门犹豫不决,瑞霖王不得已拿出珍藏已久,由素曦师祖亲手锻造,传闻威力无边,举世仅此一件的至圣法器——霜魄弓。
作为救回世子的悬赏,这才引得数以百计的能人修士连夜前来。
虞蝉很冤,她才不是什么名门翘楚,是师尊看她修行过于懒惰才让她跟着师兄师姐来历练的。
“师妹,怎么站在外面?就剩我们了,走吧。”她身旁那位形貌昳丽,不失张扬的素衣女子温声道。
薛若漾安抚地拍拍虞蝉的肩,小师妹来宗门的三年里从未下山历练过,定然不安,做师姐的,自然得多照拂一二。
“虞蝉,你不会怕了吧?”
“让你不好好修炼,师姐她肯护着你,我这种怕死的可不会,整个涟月宗就属你最懒,三年前还成了谪仙榜的最后一名,真给宗门拖后腿。”
郁青淞一袭锦袍,配那张俊气却显稚嫩的脸,在人群中十分惹眼,他径直从虞蝉和薛若漾的中间穿过。
害得虞蝉淋了雨,见薛若漾差点摔倒,少见地露出些许难堪,她一下就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擒住郁青淞的后领。
“瑞霖王悬赏前你死活不去,悬赏后你非得跟着,现在还不尊重师姐,师兄若真有能耐,那今夜你不如一人上山得了。”
郁青淞金丹修为,一时竟挣不开,震惊地辩驳:“那可是师祖的遗物,谁不是为此而来,还有师姐,你看看你的好师妹!”
薛若漾朝她宽慰地摇摇头:“我无妨,师妹,放了他吧。”
一楼落座休整的修士闻声不禁侧目,窃窃私语的声音瞬时传开来,若非出门在外不好发作,虞蝉定会治治他这说话难听的嘴,她松了手。
门口的小厮有些怀疑,试探地问:“三位仙友看着面生,是哪个宗门的修士?”
薛若漾上前一步:“涟月宗,这是我的小师妹虞蝉,至于师弟他少于历练,见识尚浅,让各位见笑了。”
“哟,我还当是哪个仙门派来的高人呢,原来是这修真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涟月宗啊!”
见有人起了个话头,不知情的弟子也问了一嘴:“这涟月宗之前闻所未闻,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吗?”
被接了话茬,那人更是起兴,讥笑一声:“仙友这就有所不知了,这涟月宗在三年前可出名了。”
另一人回忆起来:“说是门内来了个修为灵根废得出奇的女弟子参加仙门大比,区区筑基期却傲慢至极,比前挑衅,比后门门都输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比剑她当众起舞,肢体怪异却次次躲过对手袭击,仙门皆以为她深藏不露,结果她登得一下被对手打飞三米远。”
“比速度她又召来头肥美灵猪,别人御剑在天上飞,就她骑着猪在地上跑,关键那猪不去终点,倒把钰清仙师种的仙果子林全吃空了。”
那人满脸唏嘘:“可怜仙师一把年纪在场内追着猪跑了几圈,气得洋洋洒洒地给她负一万分,将人赶出了后面的所有比试,自那以后,她所在的涟月宗就跟着一举成名了。”
“我记得,她好像也姓虞,嘶……”他凑上虞蝉跟前打量几番:“这么眼熟,不会就是你吧,虞蝉。”
话音一落,嘈杂的嘲笑声刺挠着虞蝉的耳朵,成名一事纯属意外,场内有仙果子树她若事先知道,定会走着去。
毕竟灵猪难养且馋,一见着好吃的根本拦不住啊!
气氛让小厮欲言又止,这局面他哪儿见过,又不好出面制止,还是薛若漾先行挡在虞蝉身前。
师妹纵然疏于修行,但宗门内除了郁青淞,从无一人真的责怪过她,涟月宗弟子以和为贵,况且师妹灵根残缺,修行起来本就比寻常修士艰难百倍。
至于仙门大比,她的小师妹难道是不想与其他人一样御剑飞行吗?
不,她是不能,宗门上下知她情况,在她参赛之前,也慈爱地一再安慰——结果无所谓,尽力就好。
小师妹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禹尧仙友,以外门弟子的往事作笑料这一门,可是家师钰清长老所授之道?”
薛若漾眸光坚定,愠气显然:“若是,那我回宗后就请师尊遣信一封,告知钰清长老的好徒儿在外有多败坏门风。”
禹尧脸一黑:“你!”其余嘲笑声霎时一片静默,皆作无事人一样谈论自己的事。
废话,虞蝉臭名远扬,但这薛若漾谁不认识,那可是怀有三根绝世灵根,才貌超群的修士奇才。
时常下山除妖诛邪,凡是下山历练过的修士们没人没听过她的名头,被她救过的人很多,被她杀过的妖更多。
禹尧见无人帮他说话,兴致缺缺败下阵来:“算了,若非你曾救过我师兄,我定与你好生理论一番。”
虞蝉心里腾生膜拜,师姐就是对她最好的!
小厮松了口气,将一副画像和两串钥匙递于薛若漾:“这是世子的画像,若贵宗能在落姽山上将世子安然带回,除了霜魄弓外王爷还有重赏。”
“只是王爷安排的卧房只余两间了,就在二楼的第九间和第十间,还望勿怪。”
薛若漾将画像收好,将一串钥匙递于郁青淞:“男女同住多有不便,我与师妹一间,那妖常在入夜后出来,所以我们先休憩一下,待到子时再上山。”
郁青淞接过钥匙,撇撇嘴:“知道了。”
二楼卧房内的陈设雅致古朴,用过晚膳后,薛若漾在一旁打坐运气,虞蝉则躺在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三百年了,虞蝉刚穿来时就绑定了功德系统,完成系统派发的任务,积攒的功德可换取武力值,魅力值,健康值等一系列道具。
这个很鸡肋,因为只能做好事。
但凡一不小心干了诸如骑老仙师过雀桥,偷隔壁焉坏宗门私捕待宰的灵猪,把师尊的花养死一片这种缺德的小事,就会遭到系统反噬。
功德扣掉一半不说,还会发生各种稀奇古怪的倒霉事,譬如吐槽师尊的心声被他听见,变哑几个时辰,被天降的不知名物体精准砸中,被雷追着劈等等……
系统会根据缺德事的大小判定反噬高低,也会根据好事的大小给予奖励,十分不稳定,虞蝉也总在作死边缘反复横跳。
十八年前,虞蝉厌倦了世说纷纭的巅峰时期,满级号玩腻了,在杀了魔尊仇逍后,她以身召来百里天雷,献祭毕生修为,将魑夜城屠戮殆尽后当众仙陨了。
魑夜城乃作恶多端的万妖老巢,常年邪气弥漫,阴气逼人,凡进城者皆犯下过大小不一,滥杀无辜生灵的罪孽。
她曾以身入局,引魔尊倾心,在大婚当日废其四肢经脉,任他流血而尽致死。
众仙家好一顿惋惜感慨,将她奉为神般追随信奉,世人皆传,素曦师祖阮霜浓,建宗立派,传道受业,一生行善,有恩众生灵,祭身诛妖,为苍生不为己。
可实际情况是,她不完成任务做好事攒功德就会被雷追着劈啊!
有把刀天天架你脖子上,让你救这救那,救完就美美升级,不救就一刀送走你。
你说救还是不救?
她那贱嗖嗖的系统,在三年前还把她复活了,给了她新的一具灵根残缺,修为残废的躯体,美名其曰让她重新开始,她只好改名换姓,拜入宗门后混吃等死。
不修仙只躺平,即使完成任务,也没再兑换过武力值,因为根本用不着。
临近子时,外面陆陆续续传来谈话声和脚步声,薛若漾睁开眼:“师妹,快到子时了,我们也该出发了。
虞蝉看了看窗外:“雨也停了,走吧师姐。”
推开门,郁青淞也早已在外等着了,三人相顾无言,默契地一同上了落姽山,天乌黑一片,邪风刮过树上枝叶哗哗声不断响起,森然寂寥,引人脊背发凉。
找到王府封家历代陵墓时,其他几行人也陆续到来。
一外门弟子道:“听瑞霖王说,在陵墓附近找到了世子的玉佩,想来世子应该在此处被妖掳走的。”
禹尧有些烦躁:“那还等什么,进陵墓一探便知。”
见他们达成一致,纷纷进入陵墓大门,虞蝉蹙紧眉,她只想当个混子,才不想救什么世子:“师姐,我害怕,我就在外面等你和师兄吧。”
薛若漾犹豫片刻,陵墓中危机四伏,小师妹害怕也实属正常:“好,那你可不能乱跑。”
她将一串别致的银铃放在虞蝉手心:“我的传音铃你拿着,若遇危险就施法摇响它。”
虞蝉连连点头:“好,师姐多加小心。”
她目送师姐和所有人进了陵墓,正要松一口气,刚转过身就听“哐──!”地一声闷响。
虞蝉回头一看,陵墓的石门竟在顷刻之间合得严丝合缝。
遭了,师姐还在里面,虞蝉顿时心急如焚,拍打着石门不断呼喊着薛若漾。
可根本听不到一点回音,传音铃摇响也没半点动静。
“师姐,师姐!!”
她急切地想得知薛若漾是否还是安全的,一时间并未注意周遭环境发生的变化,瘴气弥漫,熏得眼睛都模糊了。
“你在找谁?”
空寂的环境中骤然冒出个清冽沉静的男声,把虞蝉吓得浑身发毛,刚转头就撞上一双瞳仁漆黑的双眸。
那人离她近极了,她发出绝望的──“啊!!!”地一声捂眼蹲下。
她不怕妖但她怕鬼啊!
半晌无声,虞蝉缓缓抬眸。
那“鬼”鹤纹白衣覆血,身姿似松,冷冽若雪,银玉发扣缠在乌发间的几缕发辫尽显矜贵,还生得一双无悲无喜,淡定自若的含情眸,令所见之人本能生畏。
封夙雪低眸看她,略带嫌弃。
“我是人,你乱叫什么。”
虞蝉瞅他半天,不信邪地抓住他冰凉到几乎没有温度的手腕一探脉搏,虽然微弱,但确实是人。
封夙雪惊得静滞片刻,反应过来时虞蝉已经收回手,片刻的余温转瞬即逝,他蹙紧眉,冷嗤一声。
“若是在王府,此刻你已经死了。”
王府……虞蝉不禁思索。
瞧他这锦衣华服,还带小辫的,莫非他就是瑞霖王看重极了的世子封昀笙,不是,太草率了吧,其他能人异士都没找着的人,被她就这么撞见了?
“那,小女见过世子…殿下?多谢你,饶我不死?”虞蝉几乎一字一顿,话里话外都尴尬且勉强。
她并不关心什么世子也不想掺和,只想把师姐救出来。
何况那霜魄弓,本来就是她以前玩腻了的法器,救世子她可捞不着任何好处。
封夙雪闻言一顿,世子,又是世子,之前来此地的各路修士皆见过世子的画像,也都是为救世子而来,对他的生死置之不理,任他被困落姽山七日了。
皇室宗亲,名门贵族,从来只记得瑞霖王有一个才貌出色,能文能武的世子封昀笙,从小到大连他的亲生父亲,都只将最好的留给封昀笙,而他只能挑剩下的。
幸好母亲家族财产丰厚,让他这几年与贵公子无差,可即使如此,这十八年,封夙雪依旧是被众人忽略看低的那个,就连和封昀笙一起身陷囹圄。
父亲请来的人也只救封昀笙不顾他的死活。
见虞蝉自顾自研究石门,从一个绣了棠梨的浅绿锦袋之中掏出许多物件,诸如锤子,镰刀,之类的工具,本来这还不算什么,直到一个庞然灵猪砰地一声落地。
封夙雪:“……”
他突然就忍不了了:“你就是拿这些东西,救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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