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昊月早早便来到房中，调试琴弦，因为之前只讲授乐理，今日才开始上手，薛仪却仍坐卧床中，罕见地没有在他来之前整理好仪容。
纱帐所隔，依稀能看见薛仪穿着白色里衣的身影，扶着床沿，低声道歉道：“对不起，我起晚了。”
昊月本性骄傲自重，就算自己有了那方面的心思，也并不准许自己稍微逾礼窥视，然而只匆匆一瞥，也足以让他浮想联翩，有些情迷意乱了。
他低下头，当下耳根就有些发热，只含糊应一声：“没事。”
薛仪的动作很轻，也比往常慢一些，等昊月调好琴，再抬头看时，他已经穿上一件青色外衣，清瘦的背上散下墨色的长发，侧身扶着一旁的洗漱台，另一只手浸入水盆中，还未动作，又轻轻咳嗽了几声。
也许是察觉到了昊月的视线，他抽出泡在水中的手，压抑着咳嗽声。
昊月终于觉出异样，不禁放下琴道：“身上不舒服？”
室内放了乔方遇精心配置的生温石，让来到院舍的客人无需运功驱寒，尽管隆冬季节，仍是满室如春，倍感舒适。但愿能让他身体将养好些。
薛仪抽出一旁的帕子，很快擦干了手上的水渍，道，“没有大碍，你可以开始了。”他把帕子放回原处，便走过来，停在案边等他。
昊月首先教的是指法，因为是基础，所以他讲得比较细致，也进行了示范，奇的是薛仪一学就会，无论是弓指力度还是手腕的姿态都表现得松弛而准确，要说不是自身天赋，那必然是此前有过接触。
然而薛仪的回答仍然是，自己从未学过。
也是，当时简单的乐理涉猎，就花了比较长的时间，跟初学者一般只是倾听牢记，现在到了实际操琴，反而上手很快，也是值得高兴的事。
因为时间紧迫，又不同于学艺自娱，两人一直练习到了晚上，中间只有三次短暂的休息，恨不得将十日之功拼作一日里去，要说常人的精力早已经到了极限，幸儿两人都曾修为不浅，耐力也绝非常人能比，维持长时间的专注，并不算十分吃力。
不觉已到子时，月上中天，屋内轩窗半开，昊月看着月下的雪仪，氤氲的檀香萦绕在他身侧，见他抚着琴，眉头微锁的样子，似乎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题，那一刻，这个人距离自己很近，犹如天上星月忽而变得触手可及。
昊月的心头，不禁怦然狂跳。
然而薛仪的眉头，皱得更紧，甚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捂住了唇。
昊月问他，“怎么了？”
薛仪摇摇头，没有开口，起初也只是几声咳嗽，后来咳得越来越急，直到鲜血从手中外溢流出，昊月抬手握住他的肩膀，稳住他的身形。
再看薛仪，他的脸色倒是冷静得很，好像这种情况已经很是平常。
“把手给我！”昊月立刻拉过他的手腕，却不敢用魔息深入查探，怕他一下子承受不住邪气侵扰再加重了病情，只好改握位为扣姿，把脉一探。
脉象沉而无力，明显是肺腑有症，昊月一时又气又急：“你这样咳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薛仪一直低头不应，神智昏沉，五脏六腑跟着抽痛翻滚，他疼得整个人几乎蜷缩起来，彻底倒在昊月的身上，仍紧咬着下唇，以防极度疼痛而呻‘吟出声。
“我身上都是魔气，无法为你梳理筋脉，薛仪……你振作一点！薛仪！”昊月不停地唤他，对方的身体却慢慢往下沉去，脸色更是苍白得吓人。
“薛仪，不要闭上眼睛！”昊月抓住他的衣领，像要抓住即将沉入深渊中的游鱼，急切恐惧地咆哮着。
他比任何时候都要痛恨自己身上那点魔族的血统，哪怕是此时，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甚至不敢与他直接皮肤接触，害怕自己的魔气侵染了他，让他伤势更重。
等江复臣和奇璧两人被惊动过来，人已经彻底昏去，留下一地斑斑的血迹，夹杂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魔息。
魔尊昊月紧紧抱住怀中之人，露出了难得的无措的神色。
“出事了？”江复臣似乎有些诧异。
“你是不是在给他的隐灵丹里，做了什么手脚？！”魔尊猛然抬眸，忽而聚焦眼前之人。
江复臣被他盯着，只是皱了皱眉道，“没想到，这么快就发作了，还以为可以拖到完成任务呢。”
昊月陡然冷剑出鞘，带着衣上的血气，一击就朝他的方向过去。江复臣面对这般鲁莽的剑招，自然轻松地挡住了。
他非但接住了魔尊的攻击，还慢条斯理地对后面的人道：“你去，问姓乔的找出几粒固魂丹来，现在就去。”
奇璧犹豫一阵，最终还是依言而去。
昊月见他不慌不忙，心头狂怒，手中的剑越发铮鸣不已。
江复臣道，“别误会，他身上的魔息并不是隐灵丹的缘故，我什么也没做，只是恰巧知道他这具身体的底细罢了。他吃下固魂丹，希望情况会有好转。”
昊月怒气未消，大声质问道：“你到底知道什么！”
“他是千年前的应死之人，为什么还活着？渡劫期的正道仙师，没有遵循天地原定的法则，存活至今，与他们正道最为鄙夷的‘魔门邪术’，自然脱不了干系。”
昊月心中巨震，完全没料到对方会这般回他。
然而他极其排斥有人将薛仪与魔族一门牵扯，薛仪那般清正端肃之人，是绝对不会沾上一点他们魔族那套下作手段的，故而他一字一顿道：“他的复生之法，与师父的并不相同！”
没想到江复臣冷笑一声，道：“当然不同，那位魔族王所凭借的是自身的血脉天赋，是顺天施为，是在肉身和灵魂具在时，行驶他们驭舒王族世代传承的续命之术而已。而这位乙云的靖华真君，他有什么？”
“当死之时，命脉尽断，肉身也已坏死，灵魂在修筑护山法阵时又被自身强行练化，以增强力量，最后那一点魂魄的质量也化入虚空，这样无处寻觅的魂魄和遗留战场的残缺肉身，若不是有人违反天道，逆天改命，又怎么可能起死回生？试问这样的复生，又怎么能避得过天罚！”
昊月听见对方说他薛仪曾是魂魄不存，肉身毁坏的惨状，心头竟是猛然一痛，仍是厉声争辩道：“你不在三千年前亲历，如何能知道这般详细？可知其言虚妄！”
“我曾师从乙云求取仙道，对于这位祖师大人，我知道的内情，自然比你这外人详细多了。”
师从乙云？！
他上一次的肉身“穆疏槐”，确实是由仙道入魔的，除此之外，哪里还有让他长时间维持的道修肉身……难道，是他在入魔之前的经历？！
是他以“江复臣”存在的，真正的人生中？
昊月沉声道：“在关灵山，你怕被肖长老知道你‘江复臣’的本名，所以才选择隐瞒的？你，与他竟是同门！”
江复臣忽而低沉下声音，淡淡说道：“也与那位曾追寻过靖华真君生前事迹的，慎迦掌门是同门呢。”
“你与慎迦是恩是仇？”魔尊眼神一眯，若是在曾经的门派中得到过有关他的信息，也不是不可能，只是……
江复臣微微一笑，说道，“与其说是恩仇，不如说是对那脏污人世，仅剩的一点牵绊罢了。我不想慎迦这么轻易的死，还要薛仪帮忙夺回他的命剑，又怎么会提前害人？”
昊月冷声道：“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夺回百丈莲是我的私情，救出恭清和是您的大业，您还想要确认什么？尊上你可别糊涂啊，你眼下这位好师尊就快要死了，谁也救不了他，这是他的命，你最好要认清楚。不过是在死之前，让他做一些对我们有利的事，我姑且愿意站在他的一边而已。”
“不，什么天罚，都是你心口胡诌！我会护他周全，他不会死。”昊月道。
“你可还记得，你曾经的师父驭舒月，本是可以问鼎天下的最强王者，然而却选择了退隐避世，最后连性命都甘愿割舍。魔尊大人，这百年来我之所以跟随了你，是因为你做事够狠。可是现在的你，是不是呆在人类身边太久了，渐渐忘了自己原来是一个怎样的人？你本来一无所有，所以敢于毁灭一切，现在你居然跟我说，要护一个修士的周全？”
魔尊哪里容得他人随意评论自己，一双冷眼望了过去，并不接话。
江复臣迎头直视，冷冷说道，“你果然对他动了情。”
“是，如何？”昊月无所避讳，全无隐瞒地坦诚了自己。
这一刻，他无愧于心，直面实情，对于这份离奇的感情更加坚如磐石，仿佛任何事物都不能让他心意回转。
“你还记得自己要走一条怎样的路么？那条路，是注定孤独的。”
“江复臣，你不必装作一心为我的模样，”昊月道，“说到底，你也只是想利用他罢了。若不是他身怀共生蛊毒，恐怕你早就对他下手了吧。”
江复臣道：“你错了，虽然魔族的元阴渡魂术，已经被我堪破八成，想要越阶夺舍也有点胜算，然而我对他的肉身没有兴趣。”
虽然昊月心知现在问有些不合时宜，但是他还是忍不住问：“为何？”
“不说他难以逃离天罚，单说他待过行寂山的赤水牢，也早被人灌下噬灵酒，现在身体灵脉尽废，虽然能够暂时吸收一些灵气，也不能化为己用，对上敌人，连自保的能力也没有。何况，他擅闯行寂山，灭了魔主的魂灯，触犯了魔族之大忌，暗藏在魂灯上的上古诅咒已经深入他的皮肉，融入他的骨血，很快，诅咒的威力就要开始显现了。在死之前，他将被剥夺五感，经历比死更可怕的痛苦，只是不知这上古魔咒，与天道之罚比起来，哪个更快一些？现在我甚至都不必动手杀他，他自己也将归于尘土了。”
“我会找到办法的，只要……我重掌魔宫的权力。”魔尊语气郑重，仿佛是在向天立誓。
只要让那帮高高在上的魔族俯首称臣，他就能逼出解除诅咒的办法……
“小家伙，你救不了他，我也救不了，成就霸业的时间太长了。他等不了那一天。既然终将毁灭，还不如现在就将他杀了，让他活在最好的年华。”江复臣的声音如同鬼魅，靠近了他，低声道，“你做不到，那又怎么称得上爱他？”
“你住口！”昊月脸色苍白，神色痛苦地看着眼前之人，“你如何懂得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就是再渺茫的机会，我也要让他活着！”
“等一下他纵算醒了，也会继续我的计划，只是到时候，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撑得住了。”江复臣丢下这句话，转身就离开了。
再过一时，奇璧带着从乔方遇那里找出来的固魂丹，冲进了门内，昊月已经将人从地板抱回了床上，还血衣未换。
奇璧暗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还没有来得太迟。
于是连忙倒水将丹药化了，递给魔尊，喂了进去，人一时半会还不得醒。
他并不清楚薛仪的具体病情，抬头去看，却见魔尊正抿着一双薄唇，目渗冰霜，慑于这般骇人的脸色，又不敢多呆，掐了个法术清洁了地上的血污，很快告退了下去。
昊月望着床上之人，直到天边泛白，也没等到薛仪从昏迷中醒转。
这让他感觉无比恐慌，他知道，此次与以往都不一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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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天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