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听琴

自潜入计划中断后,昊月派出的内线只间歇送来几份关于下行八宫的短报,对于核心处的景伏王宫,却始终没能探出半点消息。

王宫位于行寂山巅,为九宫之首,外围守卫最为森严不说,内部所用侍从皆把关严苛,就算是奇璧的独特功法,也没能取得一具可用的躯体傀儡突破防线。

薛仪被困宫中,已经过了五日。

乔方遇自带乐班出了魔宫,便第一时间传达了当日宴会上的消息,虽然不知他魔族王到底是何居心,只是按照眼下的情况,他应该不至于有性命之忧的。

薛仪的身份既然已经被魔主识破,对方若果真要取他性命,他早就死了,不必多此一举。

昊月每日除了敛气调息,恢复身体,还在加紧研究适合他半魔体质修炼的路子。

这身体实在是太弱了,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更强健的四肢,他的双手必须牢牢抓住魔域顶端的权力,才能够彻底摆脱掣肘。

“那位魔族王,似乎跟传言中很不一样。”江复臣抱着双臂,蹙眉思索道。

“不一样?我估摸着不是挺符合的吗?”奇璧愣了一下,想起祖辈那处听来的舌根,说那魔主与靖华真君当年有过的一段牵扯。眼下魔君请他入了宫来,自然是顾念的旧情了,得亏那帮魔家老头不知那琴师的真实身份,不然铁定吵翻了天。

“你这是哪来的消息?”江复臣问道。

“啊,小道消息而已!”奇璧忙摆摆手,自然不好将父辈那处听来的八卦当做实情,而且这事传得很隐秘。

江复臣道:“魔主视此人为一生劲敌,既然落入他的手中,必然会严加防守。尊上,你若是想要救他,万不可急于一时。”

昊月端坐上首,于袖中攥紧了拳头。

只有他心里清楚,他师父那样的人,向来言出必行,他说了十日,便是十日。他在众魔之中将人带离,只为了救他的命!

薛仪很快会安全的离开魔宫,回到他的身边。

只是为何,他感到这般不安?

他的师父经受神魂撕裂,在这副半魔的身体之中活了下来,总算是神志不清,仍对身为仇人的靖华真君照拂有加,数次以命相护······他是护的薛仪,还是那位靖华真君?

这般护着,就完全不会心存芥蒂吗?

说什么仇人,什么心结,莫非师父他······

“只有植入修者仙根,才是你眼下唯一的机会。如若不然,还要跟这具身体死磕到什么时候?”江复臣一句话,让昊月从混乱的思绪中,猛然回神。

自薛仪深陷魔宫不得而出,得力部下一个个离他而去,或者身死,或者叛逃,他只能按捺焦躁,藏身飞雪阁中,静待时机。

昊月道:“且不说是否能成,总算成了,到了那时,我一个修仙者如何统领众魔,重新坐上那魔域至尊之位?纵算我以道身修魔,那群一向以血统为尊的魔族,又有几个愿意服我?此事还需另谋他法。”

再者,他一向蔑视仙门,如今却要借用他们人修仙根,才得以重返魔道,岂不让人耻笑?何况如此下作之事,若是让薛仪知晓,又会让他作何感想?

然而江复臣是何等人情练达之人,他一见到对方如此,便什么都清楚,什么都了解了。

“既然尊上主意已定,我也不必劝了。”

仅凭半魔之身,根本无法与根基深厚的魔主抗衡,若是不肯另辟蹊径,扭转乾坤的机会只怕越发渺茫。主子既然如此执拗,倒不必寄以期望了。

为了颠覆修真世界,撕开正道的虚伪与丑陋,他需要仔细筹谋,直到所愿成功为止。能够实现他的宏愿的人,就算不是眼前曾经追随百年的魔尊,也无所谓了。

忠心于他而言,本就不值一文。江复臣如此思虑一番,便忽而冷然一笑,不再多言。

而奇璧,却脸色灰败地看着两人。

他已经没有退路,眼前两人又已经不可托付,事已至此,他们这一伙人,干脆散了得了。

不过他跟江复臣还是不同,江是魔修,天地之大,自有退路。而他身为八宫之一的纯种魔族,跟错了主,退路更为艰难。

万幸的是,昊月调制的各种蛊毒并没有用在他的身上,他想离开,倒不是不可,只是想要以此身重返行寂山,恐怕已经没有可能了。

驭舒祀容的手段,他是领教过的,他是当之无愧的魔族,是他们之中最黑暗冷血的一类。驭舒祀容要将魔尊这一颗扶植了几百年棋子置之死地,不过是覆手之间。

再加上,他复活那位真正的魔域之主的计划,是何等深思熟虑,大概从百年前灵魂禁术发动之时,就推演到了今天这一切,如今,又岂会留下一点让昊月翻身的机会?

奇璧思及此处,只得叹了一声,到底共事一场,他想等到昊月有了自保的能力再图其他,也算是还了昔日恩义。

至于还被困在魔宫之中的那位薛先生,就不是他能够顾及的了。

目前薛仪与魔君的十日之期,已经临近。

因为盈昭失约之事,他已经几乎踏遍了整个王宫,只是手上除了当时的阵牌,别无他物。

这日深夜,他又走到那位姑娘所居的素琴斋附近。

一池的睡莲,此时也花苞紧闭,好似彻底睡去,显得夜里特别的寂静幽冷。

水上的寒气升腾起来,连风都格外刺骨慑人。薛仪单手压紧了披风,呵出一口气,忽而又屏住了呼吸,望向了远处。在睡莲花生长的水榭之外,忽而传来一阵清透的琴声。

琴曲悠扬舒缓,有无尽的解忧之妙,薛仪心头一跳,是她!

他快步赶往琴声之处,顺着水榭,不觉已到湖畔。

湖心一亭上,帐幔轻起,薄纱撩动之间,只见她素衣墨发盘坐于蒲团之上,膝上长琴横陈,两手在弦上游动,琴声悠悠,荡人心神。

薛仪喘匀了呼息,放慢脚步,不想游栏一拐角,见到帐幔之中分明还有一人,在此品茶听琴。

那人简单披着件黑袍,随意坐着,纵算是这么一副年轻的容貌,也无法叫人忽略他身上幽深无极的魔息。轻纱帐随风而动,左右也不见有半个随从,隔着半个湖的距离,薛仪仍然感觉到一股幽清冰凉。

魔君冷眸轻抬,见了他,却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好似并不介意外人的闯入。

原本跟在薛仪身后的宫人,逐一退下,只留他独自前往。

琴声还在继续,随着薛仪脚步声近,那弦上指头更没有丝毫差错,铮铮之声,随风轻送。

这首曲子是驭舒月平素所听,曲意幽深朦胧,琴声止住,薛仪刚好走完那一段廊桥,来到了魔君的沏茶炉边。

隔着一张矮桌,见魔君盘坐于塌上,意态松弛,单手搭在塌沿,长发未束,比前两次见到的更为恬静自在。

“薛某不请自来,请魔君大人见谅。”薛仪作了个道礼,站定帐幔之外。

“薛先生请坐。”魔君点了下头,示意他随意就坐。

薛仪落坐下首,回望弹琴之人。

此刻盈昭正低着头,仪态端严,并不曾与薛仪的眼神接触,原本掌控在琴弦上的手,也安分地交叠在腹部之间,紧绷着背,看起来一刻也不曾放松精神。

魔君突然说道:“得以再见故人,你是否心中欢喜?”

薛仪心中一惊,猛然看向魔君。

魔君倚坐一旁,看着薛仪,只是微微浅笑,那一抹轻浅的笑意让人捉摸不透。

原本跪坐端正的盈昭,这时候温声说道:“师父,君上已经知道了上次你我相见之事。君上仁德,还让我时常可以前去与师父叙话,为此盈昭一直感念在心。”

她说着,俯身下拜,言辞十分恳切动容。

薛仪看着那长发及地的女子,敬伏于地的恭敬,心中猛然一沉。

心道是了,这魔君也没有失忆,他还能不知原身与盈昭二人的关系?此前必然也是防着,只是没防住,让两人见了面,通了音信,如今却来说这“恩德”,倒是好人全让他做了。

只是他堂堂魔君,做这好人做什么?

他挑明了薛仪与盈昭二人关系,还允许二人联络的动机是什么?总算现在的薛仪道术是不顶用了,可是原身靖华真君这样的正道身份,还不足以让他稍作警惕吗?

驭舒月道:“今晚到此,你退下吧。”

盈昭低头称是,抱着琴便退了下去。

小小一座亭子,只剩下二人。

薛仪望着那位女子远去,心中疑问实在太多,回头又见驭舒月低眉沉默,似在思考。

他的双眉如剑,又直又重,垂眸思考时,得见它们斜飞的气韵,衬得人器宇轩昂,也不失典雅贵重。

薛仪第一次如此认真的打量此人,对方这慵懒随性的模样,倒是让人觉得自由亲近不少。

直到驭舒月再次抬眼,目光相触,薛仪为之一怵,自觉失礼。

一句抱歉还未说出,对方已经率先开口了。

驭舒月望着他,问道:“你在看你的徒弟昊月,还是我驭舒月?”

薛仪被他问得一愣,解释道:“昊月他并不常以此面目示人。”

在薛仪看来,这魔主驭舒月,与他那位便宜徒弟,自然是十分不同的,他又怎么会混淆?

只是他现在这么一解释,又很容易被解读成别个意思了。

魔君略一点头,道:“我那徒弟,很有些傲气,他不愿借我之名来实现野心,故而常带着面具。几乎无人知道他面具背后的真容,你既然在此前就见过我的脸,足以证明,是被我徒儿看重之人了。”

魔君轻松地谈论着,曾夺去自己数百年躯体自由的祸首,仿佛此前他们师徒之间并未出现裂痕。然而这种豁达,终究透着一股诡异。

薛仪实话道:“机缘巧合罢了,薛某在他心中,倒没你说的这样重要。”

“是么。”驭舒月微微一笑,并不多言,只是话锋一转道:“今夜你来此处,到底为了什么。”

“你不是清楚了么?”薛仪反问一声。

驭舒月握着杯的手,顿了顿,才道:“我不清楚。”

见对方这般回应,薛仪若是直说了,在魔君这位主人家面前,未免有些落了对方的面子。

薛仪这时话到嘴边,才忍住了,随口来了句客套话:“只是过来与你一见而已。”

然而,此话一出,竟然让这位魔君忽而变了脸色。

他一双眼看了过来,形状优美的眼睫一抬,眼底的寒光骤然聚在薛仪的脸上,好似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处细微的表情,以确认他所说的,是为实情。

薛仪被他这么一看,原本只是寻个由头随口一说的话,仿佛霎时又变得拙劣,他也为自己的马虎大意感到有些后悔。

“听闻大人喜好音乐,方才听见琴声,便过来碰碰运气,原是造次了。”薛仪赔了罪,重新措辞道:“魔君大人慷慨赐剑,薛某无以为报,思及何日得见魔君,回赠数曲,全了礼数才是。”

魔君坐于塌上,仔细听着:“你要弹琴与我听?”

薛仪应道:“若是……您不忙的话,待我携琴就来。只怕技艺拙劣,污了您耳。”

“你想弹什么?”魔君倒是认真问了起来。

“都可,魔君大人若有偏好,薛某便挑着曲子弹,可好?”

薛仪本就语气清清冷冷的,这突然说得这般体贴话来,总算是迫于无奈,也是和风细雨的柔柔润润,竟是让人那般的舒服受用。

魔君不禁低眉浅笑,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轻轻应了一声:“好。”

薛仪见他果真就要听琴,只好顺势接了,当下估算起自己熟悉的曲谱,在脑海里整理了一番。

“稍坐,琴在小舍,不远。”

他起了身,端起茶壶,缓缓往魔君身前那一盏已经喝干的杯中,注入新茶。

魔君望着茶盏,微微有些愣神。

水声清脆流畅,茶汤顺口而下,落入其中,茶杯瓷口轻薄如纸,斟满茶时,投影着璀璨的烛光,很是动人。

魔君开口叫住了他,说道:“不必麻烦,这处有琴。”

说罢,扬起手来,念动咒术,一张朱红色长琴,已经落在手中。

“此琴唤做纹音,是本座昔日所用,你可拿去。”魔君双手托琴,眸光低垂望着琴身,好像在看一样久别重逢的宝物。

方才魔君因触碰了茶水的那只右手,也半拢在长袖之中,借着袖口将琴头轻抬,并不直接触碰,恐怕未曾清洗的手指,污了琴身。

看来这魔君,也是惜琴懂琴之人。

薛仪上前俯身取琴,长发不经意垂落下来,不小心划过琴面。念及他如此爱琴,当即单手拢住发丝,挽入耳后,抬起头道了一声:“抱歉。”

此时,魔君那副冷艳似刀的侧脸,刹那就在俯仰之间,黑色的长发透出那道白皙的下颚,好似高高在上的新月般,尚有冬日的寒色。

薛仪收回目光,低下头来,得以错开两人的距离。

对方却在他视线之上,薄唇轻启,冷硬的轮廓下露出一丝轻柔的眸光,刹那间似有千言万语,凝结在喉,此刻也只懂得在这个近在咫尺的人耳边,轻唤他一声。

“薛仪。”

薛仪听他好像有话要说,便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停在原地,问道:“何事?”

魔君默然一阵,才道:“无事。”

原本钳住的琴身,渐渐松开。

薛仪取过了琴,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惊讶,原来这位魔君也会唤他全名。

倒是比“薛先生”更顺耳一些?

他重新落坐调了音,试了几指,少倾,手指细细抚动起来,琴声娓娓,悠扬成曲。

魔君舒缓坐姿,单手抬指,轻轻敲着拍子,一曲终了,也不论弹得如何,并不评价。

薛仪还在考虑着下一曲弹什么好,扫了眼案上茶具,一副斟了茶汤,一副反扣着未动,便道:“雪天煮茶,魔君大人是约了人吗?”

“不曾。”

魔君说着,便起了身,把反扣着的茶杯抬起,低头斟满了茶,把茶杯烫洗一遍,往里面注入半杯,又往薛仪的方向推了半寸。

“请用。”

薛仪完全没想到眼前这位竟然会亲自为他沏茶,震惊之余,还带着不适之意:“多谢。”

他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简单尝过便放下了。

魔君看着他露出的半截手指甲,竟是冻得有点发紫了,便问道:“你很冷吗?”

薛仪简单扫了一眼自己的手,收了回去。

说不冷也是假的,弹了一曲,手脚越发冰凉,只是在这位魔君面前,怎能轻易露短,平白让人笑话?

“还好。”薛仪淡淡道。

“送去的御寒之物,为何不用?”魔君问。

薛仪猜测他说的是那个暖手炉,那东西累赘,所以没怎么喜欢带着。

“没有必要。”薛仪道。

魔君放下茶盏:“我送你回去。”

薛仪一愣,刚想说不必麻烦了,手腕已经被人拽住,一息之间,戾风起处,再睁开眼看时,已经回到了梨林小舍之中。

魔君松开他的手,说道:“琴已听了,往后你不必寻我,且在此处安心住下。待约定期满,自可归去。”

说罢,转身离开。

“慢着!你为何要留我十日?”薛仪实在没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魔君面容冷淡,没有开口解释。

“你每晚让人送来的,到底是什么药?”薛仪立刻截住了他的去路,继续追问。

魔君沉沉看着他,仍然不打算回答。

薛仪却上前将他一把拉住,语气坚决道:“算是死,我也想死个明白。现在,请你告诉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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