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着装朴素,应该是村里的人,只是方才那一众都跑了干净,剩下她还躲在草丛里,胆子倒是挺大。
那小姑娘此时略微局促道:“我是庄上赵嬷嬷的孙女,刚被奶奶叫过来照顾这位哥哥,方才他突然往门外走,我就跟着追到这里来了。”
当时玉书吃了粥睡下,薛仪等人便到堂上与众人说话去了,没想到后来那老妇人还安排了人去照顾他。
薛仪低头一看,见到玉书脸色苍白如纸,连忙伸手往他腰侧最大一处伤口探去,发现衣衫早被鲜血湿透。
小姑娘着忙道:“伤口裂开了,要赶快止血才行!我家里还有些外伤药草,就在前面不远,你们快随我来!”
薛仪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见到一条窄小的山林小道,便点头道:“劳烦姑娘带路。”
她领着几人前去,小道旁果然是一间草舍,里屋是黄土砌墙,茅草作瓦,修葺得勉强齐整。推开柴扉,见到这小院落当眼处晾晒着些陈年的谷物,另一边有一席切片的药草。
她将客人领入其中一间土房里,让病人躺在中间一张床上,从柜架上取出一个竹筒样的药膏,又寻来一些干净的布,剪成长条,解开他身上的绷带,就开始往上面敷药,鲜血渐渐流地慢了,她又娴熟地将粗布扎住打结。
薛仪道:“你懂医术?”
小姑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回头道:“以前我哥哥身体不好,费了许多钱财,后来连郎中也请不起了,我便自己去镇上的药铺里学,寻常时也做些药材贩卖,雕虫小技,大哥哥实在过誉了。”
薛仪记得赵嬷嬷说起过她的孙子,大病之后去了,却没想到让这姑娘学得一技之长,大概自身也于医理很有悟性。
“对了,还不知道姑娘怎么称呼?”
“村子里人都叫我桑桑,大哥哥也这样叫我就好!”
薛仪莞尔一笑,“我也不是什么大哥哥,我叫薛仪,床上这位叫玉书。”顿了顿,又指了指昊月,“他是我徒弟,你可以唤他阿月。”
桑桑琢磨一下,道:“那就是薛哥哥、玉哥哥和月哥哥啦!”
薛仪听罢,虽然面上不显,心底却有些感触。
在他那时代里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都被叫叔叔了,脱下高中校服之后,这一声久违的“薛哥哥”,脆生生地叫得他心花怒放,一时恍如隔世。
她收拾出几张坐人的物件,摆到薛仪和昊月面前,自己则跑到外头洗锅做饭去了。
薛仪见对方忙里忙外,想着自己用药不在行,这烧柴做饭估计难不倒他,便走过去打算帮忙。
灶房里被烟熏得漆黑,小姑娘量米下锅,那灶台旁还堆放了许多柴火,薛仪寻了一根木柴,拿着两只火石咔嚓几下,却如何也打不着。
桑桑知他是庄里的贵客,哪里懂得做这般营生,当下就笑了起来:“薛哥哥别忙,这木头太粗了,火星子还点不起来,等着我来。”
说着便在干柴旁边抽出一些干草,拿那两个火石敲碰几下,她打了一会,也没点上。
薛仪道:“可是受潮了?”
她点点头,想了一下道:“不怕,拿出去晒一会就好了。”说罢撩起裙子,快步走出门去,现在正是日光最猛的时候,估计很快就好。
就是一点火而已,掐个术不就是了?
薛仪暗忖一阵,随即抓取一撮干草,便伸出两指,打算偷偷逼出一分灵力,还没等将灵气汇聚,却被人抓个正着。
那人冷冷道:“内伤没好,你找死么?”
他回头一看,见昊月已经欺身近前,单手掐住他的腕口,薛仪只感觉那灵力突然倒流丹田,冰系灵元至纯至冷,反扑回去时,扑得一身汗毛耸立。
昊月把他从那脏乱的灶台下拉了起身,见到他白衣上沾染的灰尘,眉头一皱,显然已经有些怒气:“一边待去。”
那个语气,仿佛就把薛仪当成一个少不更事的孩童一般。
薛仪被这小子提了出去,脸上早挂不住。
想到魔尊天生魔功,一生不知饥寒为何物的人,哪还有资格教训他?于是好笑道:“这种事我不会,难道你会么?”
昊月从旁抽出一把菜刀,一头扎入砧板,斜眼冷冷地看着他。薛仪自然不知这话说得有什么不妥,要惹得他露出这般懒得回答的神色。
小姑娘把火石晾在日头猛烈处,顺手将药材谷物翻了几翻,才从门外进来,便见到那个白衣少年卷起了管袖,正在炉灶旁处理食材。
他低下头,从凉水里拿出她先前浸泡的萝卜干笋,在那里仔细地切。
微光衬着那精致的侧脸玉啄的一般,一双眼沉稳认真地对付着刀下,恍若他手下握着的不是刀,而是笔墨,偏生那捣菜的余响在屋内细细地荡,早把她的心神都敲了进去。
薛仪呆了半响,没想到堂堂魔域之尊,竟然肯舒尊降贵,为人洗手作羹汤,瞧那切出来的菜段分毫不差,刀功一流,绝非临场发挥。
此事实在稀奇。
他们魔族早早辟谷,怎么于这灶房之事这样熟练?
莫非,他其实是个吃货?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立刻把薛仪唬了一跳。魔尊是个一心称霸天下之人,不可能浪费时间在口福之欢上,何况,这种庖厨之事也轮不到他动手。
薛仪稍一分神,昊月已经把凉水里的食材都切了干净。
他将几种食材整齐放进了碟里,又抬头看了门口那小姑娘一眼,淡淡地道:“都好了,还要做什么?”
桑桑也看愣了神,这时候连连点头,飞快跑到水缸边上,勺出一勺清水来,将铁锅洗刷干净。
晾晒一会的火石也好了,她又取了回来,很快点着了干草。
两人几乎是合作无间的,桑桑手脚甚是伶俐,少年则蹲在灶头边上,时不时往里面添加一根柴火,或拨弄几下,火势掌控得均匀旺盛。
这时候,薛仪还真成了个多余。
少年忙完了,便安静坐在一旁,指尖捻住一根草梗,一节一节地掰断,似乎出神地盯着炉火。
突然,昊月抬头看了一眼,道:“添柴,会不会?”
薛仪微微一愣,接过柴火,半跪在灶台下,往火势衰弱的地方推了进去:“这样吗?”
昊月僵住了手,原本是想刺他一刺,没想到对方会真的接了过去。
桑桑将熟菜盛了出来,连忙对两人道:“火够啦,可以吃饭啦!”
饭桌上已经摆上了热菜,再搬出几张大小不一的凳子椅子,便可以就坐。这时候玉书躺在床上,动了动干涩的嘴唇,迷迷糊糊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渴···”
薛仪俯身去听,也只听见那一个字:“是要喝水吗?”
“···渴。”他皱起了眉头,双目紧闭,虚弱地躺在床上,倒没什么别的话。
薛仪将人扶起,接过桑桑递来的水,喂他喝了,见他只是抿了一口,眸上的睫毛轻轻一颤,没有再喝。
似乎并不合胃口。
这几天流了那么多血,纵然是个铁人都要坚持不住,水分还是要补充一点。于是又劝了几口,玉书抬眸望了他一眼。
眸色中划过一层暗红,又迅速低眸,被他掩饰过去,才勉强将一杯水干尽。
桑桑把板凳拉开,将人扶着过来。
薛仪和昊月两人修为极深,自然早戒了凡食,而玉书身为半魔,体质却好像随了人类,平日里也跟着刘七爷他们吃上几顿,此时伤重未愈,食欲倒有些不振了。
这么一圈子人,也只有桑桑吃得欢快,她趴了好大几口饭,见到他们都没怎么下筷,才慢下了动作。
她看着桌上的菜品,满脸通红地道:“薛哥哥,这寻常饭菜,你们是不是吃不惯呀?”
这原本是她常吃的东西,今日拿出来款待,实在也不成体统,不过已经响午,又不好另寻食材再作。这下子,倒把客人为难了,所以害燥得紧。
“并非如此,只是我们早膳吃得饱了,胃口还没打开罢了。”薛仪夹上一口腌萝卜,低声道,“萝卜很不错,是你自己腌制的?”
桑桑也没意识到对方有意引开话题,连连点头,把那点苦恼抛却开来,跟他谈论起腌制蔬果,制作药材的要诀。加上薛仪不时评论几句,倒延伸出许多话头,她对药材尤为在行,说道什么天气节令,长了这般这般一样药材,那同种药材,药性又该如何如何变化。
正说到兴头上,忽闻一声犬吠,从门外颠颠地奔进来一只毛色发黄的土狗。
她才收住了嘴,对那突然闯入的狗道:“冬瓜,你到哪里去耍了?开饭才见着你影儿!”
那条唤作冬瓜的狗汪汪两声,围着桑桑一通乱转,一条腿落了残疾,走起路来不甚灵活,虽然被叫着冬瓜,却通体杂毛,瘦骨嶙峋的,没衬起滚圆的名字。
冬瓜在小主人身边转了几圈,没讨到什么好处,很快又越过桌底。
还没近前,却忽然嗷呜一声软趴下来,止不住地打冷颤儿。
只见一道冷风刮过,玉书猛地往它脖子一掐,一双眼冷冷看着它,杀气腾腾。
距离上次荒郊相遇已经过去许久,薛仪都快要忘记他的狩猎习惯,眼见着冬瓜浑身颤抖几下,几乎气绝,他心头一惊,迅速抓住玉书的手,因着小姑娘在对面,不敢与他硬夺,只对他暗暗摇了摇头,示意他赶紧松手。
昊月微微放下筷子,凤眸低垂,恍若未见。
玉书一双淡色薄唇,干涩地微微晗动一下,眼中渐消了暴虐之气,松了手,微微闭上双眼,放过了那头落魄的瘸狗。
薛仪微微松了一口气,那小狗也猛然得了救星一般,蹬两下腿子就来薛仪脚边,拿那双清澈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薛仪也便十分爱怜,又伸手过去想抓他皮毛,逗它开心。
桑桑见几人神色有异,于是翻下桌子一看,便看见雪仪要伸手逗它,连忙大喝一声:“傻狗,快别躲在薛哥哥脚边,你浑身虱子脏得很嘞!”
冬瓜听了喝见,嗷了一声,望着自己的主人,便又蹬起腿儿逃外头去了。
因为这次事出突然,薛仪便有意防备着玉书的行动;昊月那一头在垂眸细思,也不知在考虑着什么。桑桑左看看右看看,纵然疑惑,也没有多问,只继续低头扒饭。
薛仪好不容易把半碗饭吃进了肠胃里,确切感到了饱腹的不适。
等收拾完一桌碗筷下去,桑桑又拿剩饭喂饱了冬瓜,薛仪等人便请告辞。
她连忙留住,道:“别走,奶奶让我照顾玉哥哥,我还跟你们回庄里去。”
薛仪道:“玉书在庄里养伤,我们看牢点就是了,赵嬷嬷是心慈之人,不敢因为这事再叨扰二位。”
桑桑坚持道:“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就要跟你们去。”
她平日里一个同龄的玩伴都没有,如今见着几个这样俊俏年轻的哥哥,心里说不出的开心,就是喜欢与他们多说些话,照顾人的差事也算不得如何辛苦。
薛仪见她十分坚持,也便应下了。
几人回到庄里时,四下里很是安静,就连最吵闹的宋铘小公子也不知得了什么乐子,现在还没见到人影。刘七爷与肖长老正在庭中下着围棋,已经来往杀了三回。
玉书就着床榻歇下,薛仪还需要留意他的身体情况,不敢轻易离开。
桑桑将家里的药材和工具带了过来,就在房间里小心地研磨起来。昊月盘膝坐在榻上,开始闭目养神。
三人原本极不调和的气场,终于在此刻消退了些。
如此直至夜幕降临,几人都安安静静的没有说话。
薛仪也渐渐放松下来,从书架上随意拣了一本书看了起来。
托桑桑的福,薛仪已经好久没有感受到充满人味的安静和惬意了。至油灯里的焰火跳动几下,逐渐暗淡下去,她收拾手上的工具,替玉书最后换药包扎了一次,就要起身告辞。
薛仪刚要起身送客,房门却又被人叩响了。
“这么巧,奶奶过来接我啦?”
桑桑放下手头的营生,欢快地走过去开门,却见到门外一个穿着淡蓝衣服的尊贵公子,对她微微一笑。
她道:“大官人您找谁呀?”
恭清和笑道:“找一个姓薛的哥哥,你替我叫他出来?”
她回头看着薛仪,对方显然已经听见了,此时揉一揉跳动的太阳穴,缓了一阵,起了身来。
出来时,发现恭清和身旁还有一人,正是被他弄晕过去的关潇潇。
薛仪抬头望过去:“关楼主醒了?”
关潇潇并不多说什么,斜乜了身旁的人一眼,点了下头:“方才醒来,就被人叫过来做个说客,某人怕你误会了他,定要我与你说个清楚。”
先时,恭清和那般对她,如今还能请动人来,似乎心头并无怨怼,薛仪不禁有些怀疑他对关楼主施加了什么压力,才让人这么配合。
但见关潇潇双目清明,谈吐清晰,又不似作伪。
他虽然心有疑虑,也不多说什么,抬手一让,就要将两人引入房内。
恭清和看了他身后一眼:“这里不好,还是过去我那里说。”
薛仪担心吵闹,也并不反对换个地方。
房内昊月眸色微动,食指开始在桌上敲了几下,又回头看了床上的人。
床上那人本来似乎昏沉睡去,因受这一份驻目,陡然睁开一双眼,直愣愣看了他一眼。
“还控制得住么?”昊月似笑非笑道。
玉书冷汗淋漓,一双眼透出暗红的血色,并不接话。
“玉哥哥,你哪里见疼吗?”
桑桑忽然见他神色变换,忙跑到床前,拧干了毛巾,往他额上擦汗,那一只虽然不算的莹白,但也算不得枯黧的手腕,就在他眼前晃了几晃。
玉书方才压制下的心头邪火,猛然窜将出来,伸出一手,迅速将那条手臂抓住。感受到温热的肌肤之下,有鲜活的脉搏跳动,里头流动的血液,更像清冽的泉,想必一口喝下去,必然畅快淋漓!
见他陡然露出那般嗜血的凶相,桑桑惊叫一声,几乎软倒在床前。
昊月轻笑一声:“喝惯了鲜血,是轻易戒不掉的,你再怎么逞强,也活不成人类的样子。倒不如,让我帮你吧···”
他无视瘫倒在地上的少女,直接走到玉书身前,冰凉的手指抚过他微颤的唇角,眸色中藏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温柔。
“你觉得怎样?”昊月扶住对方清瘦的肩膀,双唇张合,气息拂过对方耳根,低哑唤了一声:“我的好师父···”
夜半时分,一声刺耳的惊叫打破沉寂,回荡在乌黑如墨的夜里。
薛仪脚步骤停,连带着走在前方的两人身影,也在眼前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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