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弑神之地

萧凌寒走出库房,见一妇人挎着竹篮沿着田埂走了过来,男子迎了上去在离院子还远的地方两人停下脚步。

秋日里的川西坝子风景最好,云高天清,阳光穿过层层树叶洒在两人身上,叠影斑驳。

两人说了几句话,妇人便将竹篮交给男子转身走了。

男人拎着竹篮返回小院,对泽尔和萧凌寒朗声笑道:“中午了,我屋头人做了菜米粑,二位公子将就吃点嘛。”

泽尔推脱不吃,萧凌寒像是故意和他作对似的,笑着接过男子递来的米粑,打开芭蕉叶包裹得外层,里面是米团。与林争春给他买的叶儿粑不一样,米粒颗粒分明,不甚细腻的样子。在泽尔坏笑下,他迟疑的咬上一口,稻米清香充盈齿舌之间。米粑中间有少许馅料,是萧凌寒叫不出名的干菜,口感咸鲜有嚼劲。

萧凌寒对泽尔说道:“很不错,你不尝试一下吗?”

泽尔摇摇头,低头一看鞋面粘了泥,说道:“我去后面溪边洗鞋。”说罢便走向房后。

萧凌寒对男子说道:“这是你家吗?”

“是的,公子。你看周围都是我家的田地。你看那边临溪最远的田地,全是夏末收了水稻后种下的粟米,都快抽穗了。”

“那你夫人为何从外面回来给你送午餐?”

男子一边吃一边答道:“我家种稻本不是蚕户,我屋头人织些布也只是副业。今年官老爷开恩放禁権,我和几户蚕户一起凑钱买了两本丝榷。又用这两本丝榷作抵押,找大掌柜借了银子,赁了新蚕房添了新蚕具。现在农闲,我屋头人平日就去蚕房做事,清早带几个生米粑过去放在蒸汽锅上,中午就烘熟了。我今天没过蚕房去帮忙,她才跑回家给我送饭的。”

萧凌寒不认为蜀商会放款给这些小散户维持经营权,因为这样会稀释蜀商门的配额,问道:“大掌柜是谁?”

男子:“鼎汇丰的大掌柜啊。不是他借钱给我们置办蚕房,我们只有把禁権转手卖出去,好亏嘛。我们几个从小就熟,他们从小养蚕是熟手,自己搞个蚕房比给大户帮工强啊。”

萧凌寒:“我以为你们会找本地商人开办的铁劵铺子借钱。”

男子猛摇脑袋:“他们要押我们田契,利息又要的高,还款追得紧。”

萧凌寒点点头,又问道:“你们不怕市舶司不收小散户的丝吗?”

男子笑道:“怕啥子喃?官家不收,我们卖给织户啊,生丝还可以抵田税。要不是我们没抢到绸榷不能卖丝绸的话,自己织成绸缎卖价更高,不愁的。新来的大官爷人好啊,把禁権卖给我们,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我家的稻田今年夏收之后,有一半改成了桑田,下个月我们就能卖丝收钱。我打算再买几亩临溪荒田,我自己渥肥,养个半年就能种水稻了。但我屋头人想去镇上租铺子卖丝、卖布、卖米!哈哈,她说她不想住乡坝头,哈哈,她懂啥子嘛,住进城,你还要给垃圾清运费、夜香运输费。要买临大街的房子,每年还要交门庭修缮费。啥子都要交钱,哈不戳戳的。养田的好肥水在集市上要卖好多钱哦,送给夜香郎不说还要给他处理费。哈哈,我们夫妻努把力,争取让我儿子、女子进城过上倒给钱请人处理肥水的日子。”

此刻的萧凌寒不再是被动走出奉莲殿的修士,二十年修身养性并没有磨平他心中的尚武棱角。这一刻因为这个普通农家男子对于生活的期许,激发出了萧凌寒作为帝国皇室和未来储君的责任感。

男子见他吃完米粑吃说道:“你再吃一个米粑嘛,我屋头人炒的干豇豆肉渣陷,吃起好香嘛!”

萧凌寒笑了笑,蜀音有自己独特的腔调,不像京畿话那般掷地铿锵,也不像吴语那般婉转温柔。蜀人说话就像一粒粒炒熟的豌豆,落在铜盘时发出的声响,清晰、干脆又利落。他婉拒男子好意和洗好鞋的泽尔告辞离开,再走在田埂,萧凌寒看见远处的粟田。田埂两边野生薏苡丛长至半人高,零星抽穗。

萧凌寒很高兴,连带放下了些对泽尔以及鼎汇丰的偏见。

两人再度返回簇桥镇上,在一家小饭馆里点了简餐。蚕市延至中午人已经少了很多,卖稻种、菜种的小农商早已收摊,卖粪肥、鱼磷、骨粉的摊贩还在售卖,商贩身边还叠放着不少竹篓,竹篓里面是鸡鸭鹅之类的家禽,边扑扇翅膀边叫唤,溏稀拉丝的排泄物顺着竹篓流了一地。

这一切,就在与小饭馆仅半墙之隔的街道上,不管从眼观,鼻嗅还是耳闻,都在抑制食欲。小木桌上的餐食也简朴至极,萧凌寒放下筷子对泽尔说道:“还不如在老乡家里吃个粑粑,至少风景还行。”

“吃个粑粑~”泽尔学着萧凌寒想要模仿却又学不太像的西南口音取笑他,旋即用标准的当地土话说道:“你一天到黑跟到我屁股后头转,当真没事情干了吗?”

萧凌寒惊讶:“怎么可能?才半天时间,你就学会方言发音了?”

泽尔双手抱胸,颇为得意:“遗传优势,我想小春也该有些语言天赋吧。”

萧凌寒悠悠呼了口气,他还真把林争春给忘了,在和她假扮夫妻那会儿,她的京畿口音无可挑剔。没有京畿贵女们标准至严苛的官话发音与刻板用词,更多的是京畿周边的俏皮随意,十分符合萧凌寒这个末流京商的妻子人设。

再想到林书翰在任翰林学士之时,自学西域十二种语言,编撰汉番、番番互译速查宝典至今仍是鸿胪寺外使标配。就更不必说那位仙人国师了,还不知道泽尔和林争春有多少隐藏技能呢!

一时而起的嫉妒和羡慕在萧凌寒幻想自己的孩子那刻烟消云散。要是自己的孩子也有那么点仙神血脉,不也齐活了吗。

这希望嘛,永远在田间地头、在孩子的身上。可遗憾多过实现,稻谷抽穗不灌浆,孩子奋力争取的与父母期许的背道而驰。

希望生于无,破于有。

暗地自嗨的萧大人抑制不住面部肌肉,笑得跟个傻子似的。

泽尔冷睨着窗外,对着一桌简餐也没有动筷,两人就这样干坐着。期间小二过来伺候,被泽尔一粒碎银打发走了。午后,街道又热闹起来,赶集的农人少了,来往的商旅多了。背着货物的矮脚马一匹跟着一匹穿行在狭窄的青石板路上,编成辫子的马尾像颗球垂在马屁股上,上挂铃铛叮铃铃的响。手持皮鞭的押货人带着斗笠披着蓑衣,裸露在外的皮肤晒得黝黑,不知是露水还是汗水的薄雾覆在紧实的肌肉上,油亮亮的泛着荧光。

萧凌寒委实坐不住了,饶是他从小修行习惯打坐。一个结界堪堪而起屏蔽外界视听,萧凌寒不耐烦地皱眉问道:“你究竟在等谁?”

泽尔:“大掌柜牵线帮我联系了一支马队,我的人已经从西面过来等在沙海了。我要以行商客的身份带一支商队穿越昌都,进入沙海把货物交接给大食商队,这样才不会让沙民怀疑我。”

萧凌寒:“值得费那么大周章吗?”

泽尔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占据青湖盐田的铁战部与帝国陕西诸路对峙二十年,帝国枢密院研究出克胜之法了吗?”他的目光再次转向窗外,盯着从外而至的行商队伍说道:“因铁战部的背叛,让我爹在沙海数年所谋前功尽弃。让帝国与大食联合王国的通商合约等同废纸。让你们压兵西北耗费国资。你不想解决他们吗?”

萧凌寒:“我来蜀州是为了铜铁易币。”

泽尔懒懒一句:“有什么区别了?若达成你的目的,铁战部也废了。一个贪婪的部落,以帝国威胁、抵御陕西驻军为由迫使其他部族以盐代币。铁战部吸尽了沙民的财富,其余部族早就恨不能剜他们的肉了。西帕高地与沙海相连,我这十年间也不是没接触过沙民。这一次,只要你们守好陕西诸路阻断铁战部退路,青湖易主、通关有望。”

萧凌寒眉头紧皱:“边界绵长,我怕驻军松懈,让沙民钻了防守漏洞。你先告诉我最大波及范围。”

泽尔哼笑了下,说道:“你要让沙海稀释巨额费币,再吸走他们手上的屯铁。十个部族要嘛趁机围剿铁战部弥补损失,要嘛联合铁战部进入帝国弥补损失。让驻军守好陕西诸路,沙民能把铁战部焖锅炖了。”

萧凌寒略微思忖,咬咬唇说道:“陕西诸路,穿插平原、丘陵与高地,防线太长。或许最好的防守是进攻,我派个联络人跟你去沙海。时机成熟你让他反馈消息,我配合你围剿铁战部。”

泽尔颇为意外,冲他笑道:“你上午还说帝国不希望发生对外战争,为什么下午就变了口风?”

萧凌寒笑道:“为了一幢要付费处理肥水的房子!”他望向窗外熙攘人流,这里只是成都府外围通往吐蕃、南召分流商道上的一个普通小镇,其民生兴盛不输于帝国其他富庶之地。他感慨一句:“民生在勤,勤而不匮。他们应该得偿所愿,我们也应该满足他们对生活的憧憬。”他略微抬指,撤销了屏蔽结界。

泽尔也不再谈正事,端起盖碗茶悠悠闲闲地喝了起来。

一支马队出现在两人视野中,徐徐慢行,领队的护镖师朝天打了记空鞭,发出声脆响。旋即位于队伍末尾的护镖师也甩了一鞭似在回应。泽尔久在西帕高地护商,知道这两鞭空响是商队遇险提醒同伴的暗号。果然,再看马队后面跟着一人,时走时停,举止鬼祟。

泽尔失笑,自语:“光天化日在城镇尾随商队,难道想打劫?有点不把州府治安放在眼里的意思。”

萧凌寒显然也看到那人,他啧了声低语道:“是我的人。”

泽尔:“哦!被发现了,估计等出了小镇上了荒道,护镖师就会动手弄死他!”

萧凌寒闻言捡起桌上一粒乌梅掐指施力掷向那位盯梢的门人。门人回头一看是他,在收到萧凌寒眼神示意后退至人群之中,驻足片刻待马队彻底离开小镇之后走向小饭馆。没待门人走进饭馆,萧凌寒率先起身,他问泽尔道:“你今晚来华阳吗?”

泽尔:“我回姑母家。”

萧凌寒:“那好,今晚我回总府路XX号的院子,你若有事来找我。”

泽尔冲他点了下手指,萧凌寒仍不甘心地问道:“你的商队要带多少货离开?”

泽尔失笑,如实告知:“也就几千饼滇南砖茶。”

萧凌寒闻言睁瞪双眼,薄怒微愠。

泽尔起身,放柔声调对他低语道:“想想铜铁易币,这几千饼砖茶的关税算什么!”

萧凌寒剜了他一眼,又问:“在成都停留多久?”

泽尔:“增添物资,人员休整,怎么也得给我七日时间啊。”

萧凌寒:“增添什么物资,要用七日?”

泽尔磨磨牙:“食物,御寒物…”萧凌寒虚眯了下双眼,泽尔低声道:“顺带进些蜀地丝绸。”

“你!”萧凌寒怒喷,“你不是第一次干了!”

泽尔争辩:“你知道走川陕路、穿青湖出关得付多高的护商费用吗?就算我们付费,你们的护商官兵也不能保证我们能躲过铁战部的袭击,毫无损失地穿越青湖。那些丝绸,绣的花样全是欧罗巴风格,不卖给大食商人还能卖给谁?”

萧凌寒:“这些是重点吗?外商贸易皆付市舶司!”

泽尔在心里白了他一眼,继续低声说道:“又不是海运港口你能监控上万公里的陆地边界线吗?蜀民用了三十年铁币,不搞外快他们吃什么?!鲲鹏高飞为的是冲云霄,你不能把精力耗费在给蝼蚁定立秩序上。蝼蚁贪婪成性不知反哺,让它们有口吃的就行。蝼蚁不知饱的,你让蝼蚁有余力满足自己膨胀的贪欲,它们就会啃食掉帝国的根基。”泽尔生怕萧临寒坏自己好事,妄图用强权统治思维说服他。

萧凌寒磨了磨牙,冷声反驳道:“他们是帝国子民,是国祚基石!不是辛劳一生只能裹腹的蝼蚁!把货物贱卖给外商所得之利流不到到蚕农、织户手上更夯实不了帝国的根基。最后一次,待青湖事了,我们再慢慢谈!你...你就是商人德行!”说罢,他转身走出饭馆与门人碰头。

泽尔啧了声,摇头坐下,用吐火罗语低声嘀咕道:“不知所谓,商人怎么了,没有商人谁赋予商品价值?!你以为我想搞这么多事?丢了河西走廊的帝国如同丢了脊梁,站不直脚还以为躺着蛮好。连累我们西帕高地衰落至今。诶,真是烦死了,什么时候能出现一支真正强大的军队,扫平东西障碍,让我的商人们专注贸易。还是怪我爹不争气!好意思叫战神?狗屁战神!”

萧凌寒听门人汇报才知他们在跟踪汲物庵的运货队伍,再问才知这支队伍接的是来自南召的货。门人汇报说道:“他们进川上报的货物是雪山菌茸,滇南仙草和云岭羊羔。我们查了驿站通关手续,全走绿色捷道,无人检查货物。”

“汲物庵…”萧凌寒也开始琢磨这个商号名称所暗示的含义,“汲物...汲取博物能量?!”

“属下不知是否是这个含义,只是他们的签印很独特,是规与矩的符号。属下推断,或许与云岭巫修有关。”门人不知有人向萧凌寒汇报汲物庵的情况,从兜里抽出张过关单据递给萧凌寒。

萧凌寒看见上面盖印,幡然醒悟,那个签印就是风飞霜的信件签印,一个螺旋纠缠的菱形图案。萧凌寒摇摇头,他看到这个符号第一反应是风氏蛇纹,门人却以规、矩代称,以至于他忽略查看门人的资料册,误判汲物庵只是蜀商的消息传递网。直到此刻,萧凌寒才意识到,南召风氏已经渗透进蜀地的政商圈。

“云岭羊羔?!怕是羊首妖!”萧凌寒推测之前和林争春在川西山岭杀了两个送羊首妖的巫灵,风飞霜不敢让巫灵翻山越货,索性利用汲物庵的捷运渠道正大光明走官道送货。“还真是大胆,我们跟上去看看!这一次,我非逮到她,把她丢出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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