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烤茶袅袅香

赵淮安听到林夫人的问题,沉默了半晌。他想起当初自己还只是个挤国子监通铺的监生,为省钱留在京畿备考,美其名曰天子门生实则就是排队等分配。他也像其他监生一样热衷参加皇宫与贵府举行的活动,当然在这些靠风雅取胜的活动里他拔不了头筹,他去也不过是想在贵人堆里混个眼熟。

那年,为贺储君夫妇新婚,京畿举办牡丹宴。储君让他们这些个监生写诗贺表,年轻的赵淮安内心呵呵,他并不善于写诗,做实事的人需要冷静思考、客观决断,最忌感情用事。他不会为了附庸风雅强制自己情感丰沛至多愁善感。这源于他务实的家族教养。然而当看见那位叫宋珍珍的贵女荡起秋千的时候,他第一次察觉到心软的感觉,他的心似被抽了筋骨,软哒哒的只会随秋千起落而收缩起搏。

如果时光倒回,他还是会因她而悸动,还是会为她写那首无题。

赵淮安的殿试成绩不低,却去了最偏远的西北边陲出任县令,莫说做出些可以升迁的政绩,性命都恐难保。原本的困局都因为林书翰力推西拓计划而改变。昔时,沙海铁战部控制着盐湖全境与大部分河套地区,连接帝国川陕边界,曾是防卫艰难之地。铁战部为表合作诚意,让出进入河套地区的关口地带。帝国新建拓荒镇,这个拓荒镇就是赵淮安的翻身贵地,他接收来自中原各地的流放犯开拓荒土。某一天流放犯队伍里出现了林珍珍,她改了姓氏,盘了妇人髻,还怀有身孕。无所谓,他的那颗心在见她的那一瞬,又软了。

他把她留在相对安稳的衙署做事,他恪守底线竭力照顾她,她生产的那天他忙上忙下,他为给她的孩子洗三,托人在关内买了能买到的最好的胰脂皂,他在孩子满百天那日给他点朱砂。直到呀呀学语的小孩子冲着他叫爹爹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的抱着孩子回了拓荒镇。

赵淮安愣了半晌,记忆停留在她离去的背影上,他的表情从失望到漠然。看向林夫人的眼眸中也没了往昔神采。

诚然那时的赵淮安没想过娶一个流放犯,直到在从京畿发来的简报中看到寥寥几字信息。

“监察司门人西归述职,躬请皇帝陛下圣安。”

他意识到消失在沙海的林书翰,以叛国罪除将军衔的林书翰还没死,更没叛逃沙海。再后来,他收到命令要他将林珍珍及其亲眷接回关内,妥善安置。赵淮安知道林书翰平反了,林家快翻身了。他放行了运送物资进入沙海的曹尚飞,随后铁战部毁约,屯兵边境,乱战频发。

“老爷,我就是问一问,你怎么了?”林夫人握着赵淮安的手,忽觉他的手指微凉。

赵淮安抓紧了林夫人的手,蹙眉痛惜着说道:“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以至于让你提出那样的建议又问出这样的问题?!”

林夫人语竭,她改口道:“那我不问了,还不行吗?”

赵淮安:“那年稚子早夭,你伤心极了。曹尚飞执意丢下你进入沙海,至此失踪音信全无。是我乘人之危,逼迫你改嫁给我。”

“不是这样的!”林夫人只觉心头郁痛,当年她儿子死了,丈夫失踪了,自己又是流放犯虽蒙大赦获得自由但前路缥缈。赵淮安在那种情况下娶她,她还能怀疑他除了对自己有情而外的目的吗。林夫人直言:“我只是想知道青阳为什么要那样做。她那样乖,那样懂事,我怕她有事自己硬扛,也不愿给我添麻烦。还有给过继子家产不也是我这个母亲该尽的本份吗?”

赵淮安哼了声,他甩开林夫人的手,说道:“我娶你的时候,你没有家私,现在你也不用拿你的家世要挟我。”

林夫人有些慌,急道:“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在努力做好你的妻子,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很愧疚。”

赵淮安蹙眉:“你为什么要愧疚?”

林夫人难受极了,养女才离开她,又遭丈夫误会。她委屈巴巴的望向丈夫,眼眶微红,眼泪将落欲落:“还能有什么原因了?”

赵淮安的心又软了,世间多得是有情人难成眷属,自己爱慕的人恰好是适合结婚的对象是多么大的福报。他站起身走到林夫人跟前将人搂了过来,一手轻抚她的背脊,一手拂去她眼角的泪痕说道:“从今天开始,我们都不提过继之事了,我们正值盛年,还有时间。若真命中无子女缘,便随天意。”

“夫君!”林夫人哭至抽噎,她怀抱住丈夫的腰际,呜咽哭泣。

赵淮安见她越哭越厉害,索性把人抱在怀里,对其说道:“等你什么时候不哭了,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不喜欢你那个养女。”

“为什么?”林夫人睁瞪双眼,望向他,见他低头细吮自己眼角的眼泪,又面红耳赤躲开了去。

赵淮安轻笑了声,正想抱着妻子回卧室,就听见门廊外响起了急促又戛然而止的脚步声。赵淮安将人放下,回头一看是管家。他整理了下衣襟衣袖,看了眼躲在木柱下擦拭眼泪的妻子,心想身边缺了林青阳到底是不方便。

他走出厅堂至门廊处,管家上前低语。当赵淮安听到锦官别院里死了几个蜀商,全城戒严之后脸色大变。急问道:“表少爷何在?”

管家说道:“和青阳姑娘一起出去还没回。来人说已经派华阳驻军过来护卫,让老爷夫人和家中人等不要出府。”

赵淮安才后悔没让泽尔说完话,吩咐管家派人在门口等候消息便转身走回厅堂。

林夫人:“怎么了,有什么事吗?”若是之前,往来内外院传话什么的全是林青阳负责。如今到好,她若不支派一个人出去做事,怕是要成聋子了。

“锦官别院里死了人,现在全城戒严搜查凶手。”

“那林铛在外面岂非有危险。”

“他跟萧大人在一起,不会有事的。夫人,我们去书房闲话等他回家。我们好久没烤茶吃了,不如支个火炉一边烤茶一边等消息。”

“好,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喜欢青阳了。”

“真想知道?”

“当然。”

两人在西北时,物资匮乏,运至当地的茶饼品质差,含水量多,也就是卖价最低的回潮茶。当地人饮茶方式也粗狂,通常用支棱一个瓦罐在塘火上烧热,再将茶饼掰碎,取适量置于瓦罐中煎烤。待潮湿的茶叶干燥发黄,散发出香气时再加水泡煮,期间可加些果干、蜜枣、药草、奶块等丰富口感,增加营养。那时,两人就在简陋的土屋里,一面烹茶,一面聊天。等赵淮安去往闽浙,还坚持这样烤茶煮饮,只是再难买到那样劣质的茶叶。

赵淮安拨弄着罐中的茶叶,看准时机加水再灭了火,让茶叶在火炭余温里慢慢释放出香味。

他对林夫人说道:“昔时我在华县任县令时,最得意的考绩就是建成拓荒城,并未有沙匪来犯。”

林夫人笑道:“老爷的大名最早就是因此登上户部东墙榜,从此后是挂榜不歇,年年都接嘉奖诏书。”

赵淮安:“都是陛下圣明,同僚帮衬。”

林夫人:“老爷太谦虚了。”

赵淮安话锋一转说道:“你可知在我们离开华县不久,拓荒镇就被沙匪攻占,镇上居民无一生还。”

“什么?”林夫人惊愕,思索一番后又道:“便是了。沙民毁约,先前让出来的地域又吞了回去。只可惜那些拓荒民,从中原一路艰辛迁徙西北,垦荒数年才改善了那片盐碱地。”

“都是流放之徒,可怜也不可惜。只是连累损失了驻扎边军,都是帝国的好男儿。”赵淮安谈及此略润湿了眼眶,心中涌出的那点悲色在紧咬牙关的一瞬化散。“本来,拓荒镇内物资充裕,军民齐心可以抵御来犯之敌。可惜城中混入了沙匪奸细,他们先是在城中蓄水池投毒,后放火烧粮仓。”

“怎么可能,拓荒镇一人一编号,怎么可能混进沙匪奸细?”

赵淮安盯着林夫人的眼睛,用缓慢的语速清晰地说道:“那些奸细全是女子作流浪艺人装扮,就藏在你家小院。”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当时边境乱战,沙民的日子也不好过。拓荒镇外就常年聚集着沙民,平时靠卖艺、卖色、偷窃为生。应该是她们装可怜骗了林青阳,让她领人进镇子躲避战祸。白天就藏在地窖,晚上出来作恶。”

“怎么可能,你又无实证怎可污蔑她?”

赵淮安哼笑了声:“夫人,若是有实证,你我就没有今日烤茶闲聊的日子了。她是沙民,过去你在京畿时她还小,你把她带在身边旁人也就拿她当乐子看。现在不同了,我若从蜀州调往京畿,至少是部司之长。我们身边不方便带她这样的女孩子,风险太大。就算她不惹祸,也会被有心人利用。由她跟着林铛去沙海吧,还沙归海才是她的归宿。”他叹息着说道:“我怎会喜欢上她,她那张脸让我想起枉死的百姓,想起战死的驻军。她是越大越让我生厌。”

林夫人见他神色忽而凝重忽而哀伤忽而愠愤直至厌恶,知道他所言非虚。她很是心疼地说道:“那你之前为何不与我言明了?”

赵淮安拍了拍她的手心,安慰又宠溺地对她说道:“她是你二哥哥对你最后的托付,你二哥哥是你最深重的牵绊。在你二哥哥现身之前,你舍得遣走她吗?把她交到林铛手上,是最稳妥的安排。珍珍,放下过去吧,让我陪你走你今后的路,可以吗?我的夫人姓宋,闺名珍珍。她与现在这样的我去往京畿是她的荣耀,她更不需要为另外一个姓氏强撑堂皇。”

林夫人听到此又是涕泪阑珊。

袅袅茶香中,夫妻二人敞开心扉,就像他们年轻时在西北那样,谈话至天明。

天未破晓,州府司就派人来接赵淮安上衙了。赵淮安是分管州府经济的知州,其办公衙司就在住所隔壁不需要差轿接送。林夫人听来人报轿便知是要接赵淮安去宣府司,让内仆取来朝服官帽,来吏立刻说穿便服即可。赵淮安听闻不敢耽误,出了院门见门外停的不是官轿,急步走了进去,吩咐了声快走,竟没与林夫人话别一句。

成都府还未取消戒严,这顶乌油篷顶的小轿子由轿夫抬着在街道疾行,畅通无阻。

彼时帝国的四川诸路包含除川西以西之外的整个蜀州,至秦岭以南,贵州以及南召部分地区。曾经帝国雇佣南召军北上抗击柔然魔化兵,延续十年的战事背后是十年军饷开支、这些军饷直接从四川运输至南召魏城。为保证饷银运输安全,帝国刚柔并济让官道沿途山民部族顺服。鼓励各族与汉民通婚,开放互市准予各部交易,接受各部族推荐的人才参加州府吏差选拔考试。久而久之,这些原本属于帝国与南召中间地带的山民部族逐步归顺,帝国实际控制区域延至南召北部地区。疆域扩张的同时增加了四川诸路防卫压力,故而像宣抚使这种只会在战时出现的、享有驻军调度以及军事指挥权的官职常设四川,并且四川宣抚使兼任四川制置使,是实实在在的帝国西南军政大臣。

时任四川两使的官员是赵淮安的首任上司,也是慧眼识他的贵人,当初若不是他压下战表,赵淮安一定会因沙匪屠烧拓荒镇之事而被追责。赵淮安下了轿,离开衙的时辰还早,可宣府司大门延至大堂灯火通明,戒备森严。门房过来问安说备了早点,他拱了拱手推辞,要求立刻面见宣抚使。门房为其引路,直接进入后堂。

乌木桌上的烛台只余烛芯一点,半凝固的烛液像川南梯田一样流淌在托盘上。赵淮安面向桌案后的老者恭敬的行礼道:“学生见过恩师大人。”

宣抚使并未停笔,甚至连头都没抬的嗯了声。

赵淮安也像习惯了似的从一旁矮柜里拿来新蜡烛点亮,便又站在原地直到宣抚司停笔抬头,定定看着他,他才又躬身行礼。

宣抚使:“你知道昨晚死了几个总商吗?”

赵淮安摇头:“学生不知,学生离开宴席的时候,他们都好好的。刚回家不久,监察司就封街戒严了。”

宣抚使虚虚瞟其一眼,似有不满:“涂世南死了,另外还死了两个。其余的都被吓至疯癫。亏得你走的早,不然就凭你这礼佛慈悲的性子,怕也承受不住,就算不疯癫也会惊厥而病。”

赵淮安狐疑问道:“敢问恩师,发生什么事了?”

宣抚使冷笑着说道:“我年轻的时候,曾听躲避妖祸逃难来蜀的湖州人摆龙门阵。大妖们如何残暴害人无数,玄门高人又是如何技高一筹斩妖屠魔。想不到这股妖风如今吹到了成都府。”他揉了揉太阳穴,对赵淮安说道:“让他们摆桌早饭过来,我们边吃边说话。”

“是。”赵淮安转身绕过屏风对门房吩咐了句,旋即早饭摆在了屏风隔断外的软塌桌上。

赵淮安搀着宣抚使脱履坐了上去,待他坐好端起清粥,便听宣抚使说道:“如今总商们死的死,疯的疯,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办事。”

赵淮安放下碗筷,说道:“当务之急是成立官营铁劵铺,回收换新蜀民手中铁劵,稳住蜀州铁币汇兑。其二应封查蜀商在鼎汇丰的公、私账户,市舶司稽查官员审核产业、账目之后重新分配他们手中的禁榷配额。”

宣抚使轻嗯了声,对他说道:“喝粥。”

赵淮安应了声,端起碗喝了口,见上司一口小菜一口肉饼吃的香,又说道:“另外,原本学生计划是让这几个蜀商承担易币所带来的汇兑风险,可现在他们死了,查账核销非一时半刻就能完成的事。如今要推进易币计划,就不得不备战沙海。”

宣抚使听罢,待咀嚼吞咽之后,放下竹筷说道:“我知道你家来了位大食商人,你想让他把那笔废票放进沙海。”

“是。原本学生预想的是铁战部吞下那笔废票之后会找总商分担损失,直至耗光总商拉爆铁战部,导致战事发生。这个过程至少会持续三至五年,介时温水暖玉,拖疲了的铁战部在冒犯帝国边境之前就会被其他沙海部落瓜分掉。但现在的情况是我们提前宣布接管民营铁劵铺子,冻结总商财产,重新评估禁権配额等于说要换一批新总商。没了旧总商兜底,一旦废劵流入沙海冲击盐田经济,铁战部就会立刻反扑帝国。恩师,学生惶然不敢轻言战事,不敢继续先前制定好的计划。”

“拖垮一个铁战部,还有蓄势多年的贺兰部、还有死而不僵的穆容部。”宣抚使哼笑了下,说道:“你是怕我们会面对一场无准备之战?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岂敢不备。让你的人稳住铁战部,稳半年即可。”

赵淮安不解问其何故,宣抚使说道:“平外乱先安内,川陕诸卫军粮皆靠蜀州供应。无战之时每年军粮一百万担,若有战则另需五十万担粮食。本不是负担,只是过去二十年里为稳定金沙山民我们会拨五十万担给他们。我要用半年时间跟这帮山民商量,让他们今后学会自给自足。”

赵淮安当然知道老上司口中的商量不是用嘴巴说的,想达成的目的也不仅仅是中断粮食供应,还应该保证川陕驻军夹击沙海之时后方无虞。

赵淮安拱手道:“学生全力以赴,万死不辞。”

宣抚使呵呵一笑,指着桌上早餐说道:“你吃饭吧,你最喜欢吃肉酱煎饼一筷子都没动。穿便服来老师这儿,不用讲什么虚礼。”

“是。”赵淮安夹饼就着清粥吃了起来。

宣抚使等他吃了些粥饼,才又说道:“我听说那个大食商人是你家亲戚,如果我们更换总商的消息传至沙海,他怕是很难脱身啊。”

赵淮安眸色微沉,他才不想跟泽尔扯上关系。他继而笑道:“恩师不必担心,这位年轻人长年在沙海行商,为人机敏善于应对。为了这次计划,我许了他千匹蜀丝,他自有脱身之法。就算没有脱身之法,他是商人,也明白利益是在交换中获得的。他予我的价值或许就是他自己的生命。”

“你能这样想就好。”宣抚使抬了抬手,门房悄声走了过来。

宣抚使吩咐道:“让厨房煎一盘肉酱饼过来,少放葱花多撒芝麻。记住赵大人的口味,不要再忘记了!”门房领命退了出去。

赵淮安松了口气,端起粥畅快地喝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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