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访医

“小林,很多年没见你了。”

梁医生从诊室中走出来:“你第一次来的时候,那俩掉到下巴的黑眼圈,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林禄存心焦如焚,却仍朝她颔首,笑道:“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您还记得这么清楚。”

“如果不是你当年拒绝了我,现在少说能有二十届的医学生听过你的病例。”梁医生惋惜道。

“现在答应还来得及吗?”他故作轻松道。

“我是个有职业道德的心理医生,答应你不说就肯定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梁医生目送虞安娜走进检查室,“你的朋友小虞,情况不算严重,但我有些担心。”

“你应该知道,小虞很清楚自己生病了。”梁医生正色道,“如果检查之后能排除掉所有器质性病变,那么我现在跟你说的话,你要记牢。”

“虽然算不上完全敞开心扉,但小虞不排斥和我沟通,她是个自我认知能力很高的人,很聪明。我目前对她的初步诊断,无非是抑郁焦虑这些,还有轻微的解离性障碍……”

梁医生把手中的病历单递给林禄存:“其实这些问题在临床上并不罕见,但我很担心的一点是——我发现她有比较强烈的自杀倾向。”

林禄存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心中高悬的利刃最终还是落了下来,深深刺入心脏。

“除了自杀倾向这一点,她不介意让你知道其他问题。”梁医生拍拍他的肩膀,“但我认为我有义务告知家属。我问她,最近一次产生自杀念头的时间,她的回答是,今天早上。”

林禄存清晰地记得,门开的那一刻,虞安娜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

在此之前,他只以为她在为自己的玩笑话道歉。

他很庆幸自己当时拉住了她的手。

“她说,她只是想在离开之前最后听一次你的声音,但没想到你会去找她,她当时觉得很可惜——如果你没有过去,她已经见到过世的姥姥了。”

林禄存再也无法强装镇定,只这三个字,都让他喘不上气来:“为什么?”

梁医生轻轻地勾了勾唇角,眉宇间却略显忧虑:“安娜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她说这是她死前唯一的心愿,听到你的声音之后,她已经没有遗憾了……她还告诉我,在见到你的那一刻,连死也值得了。”

“我第一次见这样的情况,我感觉她对你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情,请原谅我没有不能准确地转述给你,我不清楚你们一起经历了什么,所以实在是没有办法概括……也很难类比。”

梁医生叹了一口气:“按照她的要求,我不会给她开具任何用于心理治疗的药物,不过我会给她安排定期的心理咨询,后续也定期来复诊……我想这些你已经很熟悉了。”

“我私心多说两句,我最开始独立执业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和安娜情况有些类似的病人……不过他没有安娜那么幸运,”梁医生抬眼看向林禄存,“他已经离世很多年了。”

他认真地听着,心中发闷。

“鉴于小虞的家庭关系,还有她目前的独居情况,我建议你每天确认一下她的状态。”梁医生补充道。

林禄存完全记不清自己对梁医生的话做出了什么样的回应,他只记得自己看着虞安娜从检查室走出来,走到他面前,眨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喊他的名字。

他抬手捏了捏她的肩膀。

鲜活的,温热的,有滚烫的血在皮肤下涌动,还有蓬勃的生命力埋在骨肉深处。

尚有转圜之地。

一切都还来得及。

一切都不晚。

“你今天怎么总是动手动脚的?”虞安娜耸了耸被他捏住的一边肩膀。

林禄存松开她的肩膀,把手一抬,转而拍拍她的侧脸:“不行吗。”

她故作老成地长叹一口气,扬了扬手中的检查单:“我不至于嘎嘣一下就被台风吹得身首分离了。”

“就不能说点吉祥话。”林禄存笑了笑,“下午才有结果,想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虞安娜不负所望地问。

“我就不该多问这一句。”他无奈道。

不该多问的结果是,两人站在医院对面的一排奶茶店前,面面相觑。

“好多人啊。”虞安娜仰头看着林禄存。

“还是得开车出去,估计得出了这一片儿才能找到环境舒服点的餐馆。”他赞同道。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一旁的奶茶店招牌:“你想喝奶茶吗?”

“你想喝就去买吧。”林禄存已经逐渐适应了她的表达方式。

半小时后,虞安娜终于得到了一大杯芋泥奶茶,稳稳坐在副驾驶位以后,才舍得把吸管戳进封盖里。

“真好喝。”她心满意足地嚼着带有粗糙颗粒的芋泥,“你喜欢芋泥吗?”

“我喜欢芋头,芋泥……”他想了想,“应该也还好。”

“你要尝一口吗?”她继续问。

“嗯?”等红绿灯的间隙,林禄存疑惑地看向她,“你不介意?”

“为什么要介意?”虞安娜比他更疑惑,“你有传染病吗?还是口腔溃疡?牙龈出血?也没发现你口臭啊……”

他沉默片刻:“……都没有。”

“那你想喝就喝,我和肖于菲一直都是这么喝的,和姥姥也是。”她理直气壮道,“这样的话一个人可以尝几种口味。”

“肖于菲是谁?”林禄存问。

虞安娜又喝了一口:“她是我的好朋友,现在没有头发。”

“她生病了吗?”他又问。

“她在美国学化学,做实验的时候烧掉了一把头发,然后就把所有头发都剃了。不过她的头型很好看,化了妆更漂亮。”

他总算笑起来:“你的朋友和你一样,有个性。”

她有些沮丧:“她有个性,我没有。”

他夸张地惊呼道:“你怎么没有个性?一天怼我十次。”

“爱听不听。”虞安娜撇撇嘴,恶狠狠地又吸了满满一口芋泥。

“不是说给我尝尝吗?”林禄存笑道,“真善变。”

她把奶茶递到他嘴边:“喝。”

汽车正好驶过减速带,林禄存惊恐地偏了偏头——不然现在吸管就插在他鼻孔里了。

察觉到虞安娜愈发不善的目光,他赶紧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

他嚼了嚼:“我还以为芋泥会比奶茶甜。”

“就是要它不甜,不然两个都是甜的,会很腻。”虞安娜收回手,接着喝了一口,“虽然芋泥很占肚子。”

林禄存若有所思:“我很少喝奶茶。”

“的确很少见你们这个年纪的男性喝奶茶,女孩子比较多。”虞安娜应道,“你平时喝什么?茶?咖啡?牛奶?”

他无奈地笑起来:“我喝水,温水。”

“哇。”虞安娜真情实感地感叹——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呢。

结束了医院的问诊,林禄存把虞安娜送回到家中。

“林禄存,方才梁医生跟你说的所有话,都不要放在心上。”分别时,她拉住他的胳膊,认真道,“我没有在跟你客气。”

“安娜,我没有办法不放在心上。”他非常诚恳。

“谢谢你关心我,”虞安娜笑起来,“我向你保证,我尽量不胡思乱想,可以吗?”

尽量?

什么叫尽量?

理智能控制住的才叫“尽量”。

既然是心理疾病,那便是“病”,病理变化是客观的,不受人的主观意识影响。

许多心理疾病的患者,主观上可能并不想伤害自己或者伤害他人,但在他们意识不到的时候,被疾病所改变的生理结构仍旧对人体产生影响,使得患者做出许多违背主观想法的举动,毁坏物品、口出恶言、自伤、自残,甚至攻击他人。

虞安娜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她能察觉到自己生病,并且能很快发现自己幻听幻视的症状,可是很多时候她并不能控制自己的生理反应,比如恶心呕吐,比如惊恐疲惫。

林禄存相信她的“尽量”,却无法放心她的“尽量”。

可纵使林禄存有心帮她,他也清楚,心理疾病这种东西,说白了还是得自己想通。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自救者,人恒救之。

退一步来说,他林禄存算虞安娜的什么人?

如果不是她的包容,他甚至不会有机会在她面前说完那些不知所谓的心里话。

相信他?

他凭什么能被虞安娜信任?

“虞安娜。”林禄存心中乱得不堪,“你帮帮我吧。”

“什么?”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只是……活下去,不管怎么样,活下去。”他垂下眼眸,眼底汹涌的情绪隐入眉骨的阴影下,“你在我心里,非常,非常重要。”

那只振翅欲飞的蝶又映入虞安娜眼中的世界,带着甘霖,在林禄存的眼睫停驻。

“我都没说什么,你又要哭。”她看着他的样子,鼻头一酸,抬手摸摸他的脸。

“不要走。”林禄存哽咽道。

不要再离开我了。

低沉的嗓音隐入迷蒙的夏夜,破败的老楼房中,有人相遇,有人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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