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缔还是第一回到大理寺狱来。
大理寺毕竟不是平常的地方,能进来的无非就是三种人——犯人,官员,还有像她这样脱了关系使了银子进来的。
江缔一只脚刚踏进牢狱的门间感觉到周身的光线好像在牢房的压制下暗淡了几分,外面正好的阳光跟里面似乎一点关系也没有,半点光辉也不肯施舍给里头的犯人。
“将军请。”
前头引路的小厮看上去毕恭毕敬,实际上心里谁也不知道打的是什么算盘,按部就班的把江缔带到一处牢房面前。
“多谢。”
江缔别开目光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布袋子,对方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连带着声音都比之前高了几分。
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当她出现在大理寺门口的时候大理寺卿的脸色顿时不自在起来,看向边上无辜的少卿,最终还是无可奈何的放她进来了。
江缔想着,看着面前的牢房向前走了几步,里头只靠几根烛火维持光亮,一点微茫正好撒在下面的人身上。
那大概就是李拂棠。
她缩在角落里把头埋在臂弯里,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也有缝补过得痕迹,看来剪刀没入徐老爷胸膛的那一刻到大理寺她没少被徐家的人“报复”,就算是现在厚重的衣服也遮不住她手上瞩目的伤痕,仔细看的话,李拂棠在发抖。
江缔确幸她知道有人来,可就是不抬头,大概怕是徐家的人来找她麻烦。
于是她敲了敲铁栏杆,微微弯了腰“李拂棠,把头抬起来。”
这声音对她来说实在太过陌生,就连她慌忙中抬起的头,看到眼前的人正平心静气的看着她,李拂棠在目光触及的一瞬间就收回来自己的目光。
这样唯唯诺诺的人实在是不符合老段话中明媚大方的姑娘,江缔不知道她在徐家这几年受了什么摧残,但觉得李冠果然该死。
“你认识老段吧。”
江缔蹲下身子,隔着一道铁栏杆看着她。
“老段”这两个字像是一块大石头落到水面上霎时激起了涟漪,李拂棠抬头有些胆怯的注视她,小声开口“这……这位小姐,贱民认识……段叔他可是出什么事了?”
李拂棠的声音有几分嘶哑,实在不像是桃李年华的小姑娘该有的。
江缔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你父亲死了。”
李拂棠听闻此事瞳孔微震,随即又恢复正常,亲生父亲去世的事甚至还比不上一个“老段”带给她的反应大。
李拂晓把自己又抱的紧了些“这些跟贱民无关了。”
“是么?”江缔瞥向她揉搓着衣裳的手,有意无意的说道:“是老段杀的。”
这下李拂棠可是彻底激动起来,她冲破自己的一方天地跪走到江缔面前抓着栏,满眼慌色“为什么?段叔为什么要杀人?”李拂棠的声调一下子拔高,要不是两人之间的屏障实在太过坚固,江缔相信她完全可以出来去问个清楚。
“因为你。”
江缔的语气丝毫没有收到李拂棠的影响。
“我?”李拂棠不解,但她回想起自己还没有被卖的日子,逐渐明白了,可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一遍遍的重复着“因为我……因为我……”
声音越来越小,知道听不见。
李拂棠呆愣着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就是现在被拉去处刑都不会有任何反应。
“爹娘从贱民出生起便嫌弃贱民是个女儿,要不是村长拦着,恐怕还不满月就被卖了”李拂棠突然苦笑开口,无神的眸子中似乎有水波,她低下头“哪里还轮的到贱民长的到这么大,到官府受刑呢。”
江缔早就做好了她说此事的准备,但无论怎么有经验的将帅也不可能次次胜利,江缔心里那一根弦还是被轻微触动。
“你恨他们。”
“为什么不呢。”李拂棠没有之前那么战战兢兢,她坐在地上,手指拨弄着地上的干草“生了贱民却只当累赘,非打即骂,日日在贱民耳边咒说贱民怎么不死了去好叫他们夫妻两个再生个儿子,赔钱货偏偏要投到他们家,若不是他们,贱民此刻就是在街上乞讨也不至于沦落如此地步。”
江缔看她的手,新伤覆盖着旧伤,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她的手搭在腿上,最终还是没有什么动作,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继续说。
“段叔一家没有子嗣,待贱民极好,大约也是应了那句生恩不如养恩大,若不是段叔和婶婶,贱民可以毫不夸张的跟小姐您说,贱民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李拂棠再抬眼眼中多了不少复杂的神采,怨恨,伤感,难过,羡慕,甚至是江缔看到了极为熟悉的感情。
“结果呢?亲爹娘卖了贱民,段叔一家都因贱民而死,”李拂棠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为了李冠而气氛,还是为了老段而哀鸣“贱民还以为,偷偷摸摸攒银子学医,就能让爹娘对贱民好些,但谁知道,他们只是会骂贱民不知好歹,抢了贱民费尽心思买来的书,把贱民卖了出去。”
李拂棠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连字句之间还要停顿几秒才能继续往下。
江缔有些说不出话来,大概是这牢房中的气氛不大好,可她还是开口道:“不必自责。”
自责什么呢?
江缔说不过来。
不必自责老段因为为她报仇抛弃了原本的生活。
不必自责自己杀了徐老爷。
还是,不必自责自己的学艺害了那么多人。
李拂棠又从何窥探?
“小姐既然知道这些,那相必也是去了贱民的老家,那实在不是个好地方,”她撑着脸挤出几分笑容“里外不通,世世代代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每家每户能出去的人屈指可数,一辈子没走到过京都,死在山里的人和满山的树一样多。”
“村子里年年因为病疫要死不少人,可整个村子里除了祠堂的基本药书,再无别的途径看病,贱民就想,如果贱民有了这个能力爹娘,是不是就能对我不再那么坏了。”
李拂晓的泪水挤满了眼眶,可没有一滴落下来。
“但贱民被卖到徐府,说的好听是小妾,说的难听点贱民不过是买回来的玩物,每日做活,徐老爷心情好了就叫贱民去侍奉,心情不好就打骂贱民,正房太太善妒,每日都要来折磨贱民一番,贱民甚至有些时候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徐府的人,还是牲口?”
“可贱民做错了什么?”李拂棠的声音彻底放开来,连带着这几年憋屈的情绪全都发泄出来,泪水也随之而下“贱民不过是想要学好医术给村子里的人看病,不过是想做一个行医救世的医者,可满腔抱负还什么都没做贱民就得在徐府苟且偷生!”
李拂棠的眼泪止不住的流淌,流过她的面庞,被尘灰覆盖住的容貌也不过是被划出一道痕迹,却终归是无济于事。
李拂棠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只能在没人的角落痛苦,现在一切尘埃落定把自己的委屈全全倾诉出来,多年堆积的情绪一下爆发,她甚至要哭的喘不过气来“贱民的这双手,原本是想要救人性命用的,它也曾经翻过医书采过药草……但现在贱民只能用它来杀人,它只能变成一个沾满血污的杀人工具!”她喘息着,渐渐平复下来“贱民有时想,如果贱民是个男儿,大概就不会经历这么多不公平了,是不是不用在这里等死,而是在医馆里给人问诊看病,也能得个……悬壶济世之名?”
李拂棠用自己泪水还未干涸的眼眸看向江缔,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姐,难道真是贱民的错?”
“无稽之谈。”
江缔把她的目光收容到自己眼中,语气平缓“错的是谁都不会是你,你有什么错?你不过是生了个女儿身罢了。”
你不过是生了个女儿身。
这句话,轻飘飘,又沉甸甸。
多少人一辈子等不来这一句话,多少人死在这一句话下,多少人因为这一句话继续向前。
“是么……”
李拂棠似乎没有先前那么沉郁。
“是,”江缔握住面前的铁栏,仿佛要将它掰碎“不过是投错了人家,满身才学,如何不能行医问世。”
她没敢说下辈子。
因为那是李拂棠的下辈子。
她无权干涉,也无从可知。
“那便借小姐吉言”李拂棠冲破了束缚的苦笑,明媚的笑容又一次在她脸上重现,哪怕拖着疲惫和不堪,但江缔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老段口中那个“明媚少女”彼时她还是满怀希望。
李拂棠垂眸 “下辈子,能做个悬壶济世的医女。”
当一个悬壶济世的医女。
李拂棠的声音并不大,嘶哑的声线让她的声音少了几分记忆,但这一句话却一直回荡在江缔的脑畔,一直到出了牢房,出了大理寺的门,才一点点减弱。
真是可悲啊。
江缔想,外头的阳光一丝不差的打在她身上。
她要继续往前走。
至少,这是江缔眼下能做的事。
她抬眼,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一眼看见了那个人。
对方安安静静的站在铺子门口,目光也转到江缔身上,从来没被世尘所裹挟。
是脉婉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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