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黄泉

江缔是被人抬回驻地的,原本战场上受的伤还不至于如此,可跟着阿史那孚掉入天坑之时伤了腿骨,虽说不伤及根本,可也被秋娘严肃的保护起来。

“将军还年轻,日后有的是坦荡官途要走,征战四方,腿上怎能留下病骨”!

天短暂的放晴一段时间后,就毫不留情的下起了雪,比往日的来的更早。

江缔靠在床榻上,小口小口喝着秋娘熬好的药,轻笑道:“这点小伤不碍事,上阵杀敌,哪有完好无损的”。

秋娘苦口婆心的继续絮絮叨叨,江缔听了片刻后打断道:“好了秋娘,我会好好养伤的——同河那边可有来信?眠晚如何了”?

原本江缔从天坑上来就想问的,奈何自己不争气的两眼一闭晕了过去,再醒来已经是四天后了。

算算日子,自同河一役后,分出去的几万精锐也该归营了。

正问着,营帐外就传来通报的声音。

“是同河来信了”?

江缔撑起身子,没由来的感觉心头一紧,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她自顾自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前来传信的兵卒身上。

江缔认识他,这是陆迟的亲兵,曾经在陆府也曾有过一面之缘。

按理说只要差人来先报信便可,何必派亲兵前来。

江缔眸光暗沉。

没有想象中的欣喜,只有急促和悲痛浮现在那人脸上。

她忽然并不是很想知道这封信的内容了。

“将军,陆将军他……”

江缔没说话,倒是秋娘急急上前一步催促道:“如何?你倒是快些说啊”!

那人才呜呜咽咽的开口:“陆将军,陆将军他去了啊——”言罢便跪在地上痛哭起来。

皆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怜此人上阵杀敌好不英勇,此刻却哭的如此狼狈。

秋娘一时无话,只是震惊的后退两步,随后赶忙回到江缔身边。

“眠晚可有什么嘱托”,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心下诸多疑虑翻涌,最后都如流水般逝去“他特派你来,想必不只是为了告诉本将他陆迟战死的”。

那人的肩头一抖一抖,手忙脚乱的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包装完好的布袋,递给秋娘后,又重新俯下身“陆将军在敌军来犯前特将此物交予卑职,只说结束后交给将军您,其他的并未多说”。

“卑职只恨自己未能在战场上护好陆将军,何故让陆将军长眠此地啊——”

江缔闭眼靠在枕上,哑声开口:“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眠晚既然提前托付此物,至少说明他早有觉悟。你也不必太过自责”。

江缔挥挥手“秋娘,你带他下去先好生照料着”,她沉默“等大军集合完毕,再发此讣告”。

秋娘眉目间都是忧愁,却仍是点点头,扶起那人向帐外走去。

她静默了半晌才慢慢的打开那个布包,里面安安稳稳的躺着两封信,还有苏槐歌先前做的护身符。一封上公事公办的写着“末将陆迟呈上”,另一封表面却空空荡荡——但江缔还是认出了这封信的主人。

宣家世代簪缨,家风清正,就连文书笔墨都是京中独一份。

江缔长舒一口气,喉间的酸涩却怎么也咽不下。

陆迟是他们这四人中最板正的一个,每每他们三个胡闹的时候,陆迟总会一边劝阻一边跟着玩闹。

却也是最执拗的一个。

就比如现在。

那封信上清清楚楚的写上了战前实况以及敌军动向,方圆几里的地形勘察等等。

他倒是自信身后事,不然也不会下笔如此笃定。

洋洋洒洒一大篇,唯有最后一段才卸下他将军名头,说几句私话。

江缔默然看完,眼前湿润一片。

“陆眠晚……你个疯子”。

江缔将那封信在手中揉皱,最后还是泄气般放开。

似有水珠滴落在手上。

寻常人上战场,谁不希望平安归来,运气好的还能建功立业加官进爵,否则生死一趟,岂不是白来。

江缔之前说的决绝,为将者马革裹尸又如何,现在劫后余生,那点私心就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她不想死。

她还有家人在等着她。

还有惜娘在等着她。

她要是死了,独留惜娘一人承载苦痛,江缔不忍心。

可偏偏就是有人忍心。

她早就不信,凭陆迟的身手,虽然免不得要受伤,但也不会轻易丢了命,翊朝的阎罗将怎么可能折在区区一个副将手上。

阿史那孚的箭上淬了毒,他的副将大概也是。

只不过为了保证本人安危,毒性并不大罢了。

那么冒险的举措,陆迟怎会看不出来。

江缔早该想到,他陆迟从一开始就不是抱着建功立业的目的上战场的。

眼下这封信也明了了。

靖国公夫妇就是一辈子背在陆迟身上的债,只要靖国公世子的名头还在他头上,那陆迟一辈子就是靖国公府的招财树。

为了自己富贵享乐,可以嫁了姊女出去,也可以对长子不管不顾地压榨。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既然是爹娘生我养我,靖国公府供养我荣华富贵,我没道理翻脸不认人,如此那便遂了他们的愿罢”。

与其活着供靖国公夫妇寄生,倒不如用死后英名换靖国公府门楣光耀。

忠国之臣死战场,忠义之府全富贵。

但也仅此而已了。

“从今往后,靖国公府只享富贵名,不受丹宸利”。

“没了我,他们也没法再心安理得的挥霍了,毕竟靖国公府一脉本就子嗣稀少,爹娘还能再赌下一个陆迟不成”。

“阿朝,烦请将另一封信带给嗣宁,还有那平安符也带给槐歌 ,劳烦她担心,是我违愿。阿朝,愿你此后青云路,平安顺遂”。

“陆迟再拜”。

江缔此刻才发觉,原来自己对陆迟的了解如此之少。

不知他究竟挣扎几时,不知他到底心中所思,更不知他多年所困。

江缔抬眼看向另一封信,随意抹了把脸,视线慢慢聚焦。

良久她干笑出声,笑着笑着就变成低低的呜咽“你们两个早就串通好的,真是荒谬……”

不知过了多久,久的江缔的脸颊开始干涩,她听见帐外有马蹄驰骋的声音。

江缔撑着床板,费劲的下床,差一点踉跄倒地,好在秋娘听见动静急忙扶住她,一边拿上大氅披在江缔身上,附在江缔耳边道:“将军,京城那边来信了”。

江缔点点头,被秋娘扶着走出去。

外头还是她熟悉的大漠黄沙,只不过此刻他的眼中多了一件刺目的棺椁,以及随行将士哀伤的神色。

京城来的宣旨太监来之前显然也没想到会突发如此变故,见到江缔时也是满脸哀愁的拱手道:“咱家见过江将军,这……还望将军顾念身子,莫要哀伤过度”。

江缔只轻轻点了点头,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件棺椁,明明是从同河一路过来,那棺椁上依旧干干净净。

一如那人生前一般平和。

“多谢公公挂念。不知陛下有何示下”?江缔自己都未曾发觉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宣旨太监长叹一口气,打开那道明黄的圣旨,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平阳关之祸自有隋叶城之孽因纠缠其中,今朕为抚慰冤死之亡魂,特遣定河使前往平祸,现命宣威将军江缔为辅,余下诸将不日班师回朝,钦此——”

江缔跪在地上,深吸一口气道:“末将江缔接旨——”

那宣旨太监将圣旨放到江缔手上,随后赶忙扶江缔起来,面目惋惜道:“陛下说了,将军刚刚战胜,好生休养为先,不必强撑身子,”他顿了顿,看向陆迟的棺椁,默默伏了伏身“咱家回去后会禀告陛下,给陆将军讨一个忠国之名”。

“多谢公公了”。

宣旨太监不便久留,于江缔公事公办几句话后,便乘着车马离开了。

江缔心中有个隐隐萌发的念头,只不过她此刻还不敢笃定。

她转头向秋娘道:“去找赵都尉前来”。

秋娘不放心的看着江缔,对方给予一个安心的眼神,秋娘这才急急跑去寻赵嘉明。

江缔看着陆迟的棺椁,越发觉得刺目,好像泪水开关一般,止不住洪泄。

秋娘的动作很快,赵嘉明一会儿就站在江缔身侧“末将见过将军”。

“赵都尉不必多礼”。

赵嘉明比起之前沧桑不少,左腿明显不太利索,不过好歹留了条命,也算是好运了 。

在接圣旨前,翊军就已经知道了陆迟的死讯,同他一齐出身的陆氏亲兵尤为悲痛。

战争总是要死人的。

上到陆迟这等一军主将,下到无名小卒。

上了战场,一条命都是一样的。

都是需要悲伤的。

不过显然,后事未了,不能止步于此。

江缔开口道:“赵都尉”!

“末将在”!

“本将特命你暂代主将一职,待全军休整妥当,不日班师回朝,以奉王命”!

赵嘉明犹豫片刻,还是跪下道:“末将听令”!

他身后乌泱泱的翊军也齐声道:“谨遵将军令”!

战争的结束,何尝不是生命的终结。

江缔在秋娘的搀扶下回了营帐。

她只不过是恰好有那么些本事,才能留下一条命。

江缔闭眼念叨“陆眠晚,你好好想想,来日午夜梦回,你怎么跟他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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