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市,江滨壹号。
明月西沉,斜映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岸风徐徐,路上人影寥寥。门卫室孤灯渐暗,照得守夜人昏昏欲睡。
二号楼十八层,沈武通提着行李箱走出电梯。在玄关处换好鞋袜,摆放整齐。
一道人影从厨房探出,“回来了?”
沈静秋端着果盘走出来,边往客厅茶几的方向走边指挥道:“武通去把行李放好,就放在衣帽间对面那间卧室。小沈过来坐,吃点水果吧。”
沈武通得了指令,木讷应下,转身露出身后青年。
他没有沈武通那般魁梧,身体裹在一件宽大的白色斗篷里,只能看见比斗篷还要苍白一些的脸颊。掀起帽檐时露出纤弱细白的手腕。脚步虚浮、行动迟缓、一步一绊,浑身上下蔓着沉沉死气,好像上周才死,又刚从坟堆里爬出来一样。
沈静秋见怪不怪,安慰道:“你刚从下面调上来,飘得久了不会走路很正常,适应一段时间跟你的身体磨合磨合就好了。这几年下头人性化了很多,身体参数调的不错,基本睡上一晚就能融合80%。”
沈静秋坐下,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份文件,边翻边说:“沈、儒、崚,我以后叫你儒崚好了。你和冥府那边签了800年劳务派遣合同……”
她抬起头,语气探究,“是自愿的吧?”
沈儒崚正慢条斯理咽下一口草莓,闻言差点儿重新被噎死。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800年。
自愿。
可能吗?
他吞了好几块儿新鲜水果,才将心里的烦躁压下去,抬头回答沈静秋的话,“是自愿的。”
口是心非。
沈静秋听出阳奉阴违的语气,推推眼镜,目光重新落在手中的文件上。
“那这个底薪两千、只包住宿、无其他福利需求……”
沈儒崚闭了闭眼,“也是知道的。”
语气咬牙切齿。
“哇哦……”
沈静秋了然,装模作样继续看下去。
片刻后,她放下手中文件,笑容平淡,“欢迎新同事入职。”
“你的新身份,是我和沈武通在国外留学的儿子。今年大学毕业刚回国。”
沈儒崚小声嘟囔,“……我死得早,大学还没毕业。”
沈静秋:“别那么较真儿嘛。”
她看着面前稚嫩苍白的面孔上,浮现出的一丝烦躁,从善如流地改口,“那就大学肄业。”
“因为卡学生签证被迫遣返,毕业证都没得拿,好工作也找不到。我们夫妻俩生气但也无可奈何,人家的政策嘛。”
沈静秋手指敲敲桌面,补充道:“这两年生意不景气,家里也不怎么富裕,只能每月给你两千块的生活费。”
沈儒崚:“……”
很好,他可怜的底薪都有了这么清新脱俗名头。
自以为交流中有了点儿人气,沈静秋朝沈儒崚伸出一只手,介绍道:“我是沈静秋,梧桐市人间办事处的总负责人,你名义上的母亲,你可以叫我秋姨。”
沈儒崚调动脸颊肌肉做出一个僵硬的笑脸,“母亲好。”
沈静秋:“在外头这么叫我就成。”
她指了指不知何时坐在一旁的魁梧男人,说:“他叫沈武通,你‘父亲’。”
“你刚签合同,还不知道我们的工作内容,刚开始就跟在他身后观摩学习,了解细节。”
沈武通迟钝地露出一个憨厚笑容,“欢迎新同事。”
沈儒崚皮笑肉不笑,“请多指教。”
沈静秋合掌浅笑,“看来武通也很喜欢小沈这个新人。你们爷俩先聊着,天快亮了,我去睡个回笼觉。”
顶头上司离开,沈儒崚没了刚才的紧绷感,活动活动身体,换了个舒服的坐姿。表情垮着,像是在烦恼什么。
沈武通戳戳沈儒崚的胳膊,小声问:“小沈,你怎么想到来我们办事处?”
他看沈儒崚活像个被人诓骗的二愣子,感慨道:“就算没地方可去,也不该一时冲动,签那么长时间的合同。那可是800年啊!”
沈儒崚瞬间僵住,本就苍白的脸色难看得像是又死了一次。眼神躲闪,态度回避,“……因为一点私事。”
沈武通不爱八卦,但涉及800年劳务合同,还是心痒,缓缓小声问:“家里头出事了?”
虽说人死如灯灭,恩怨百事消。但多年感情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放下。有时候事出紧急,在下头卖卖人情做做工,也能帮衬几分。
沈儒崚没回他的话,反倒眉头皱的更紧,琥珀色的瞳仁微微闪动,像是想起令人极其烦躁的事情一般。
但怒火很快萎靡下去。
事情实在紧急,人命关天,他才不得已签了那黑心肝老鬼递来的合同。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还死而复生回到了人间,没什么可抱怨的。
想起那件要紧事,沈儒崚深吸一口气,借口道:“叔,我出去转转散散心。”
随后起身,准备开门下楼。
沈武通迟钝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没拉近关系还戳中了小年轻的伤心事,干巴巴道:“外头冷,你套件厚外套。”
“知道了。”
……
江岸边刮起股股寒风,萧瑟冷肃。
沈儒崚下意识裹紧棉服,向偏僻处一株上了年头的槐树下走过去。
他站在槐树面前,手从兜里掏出来,伸出食指在虚空中一顿比划,嘴里念念有词。
随着动作的完成,槐树枝干摇晃起来。树下卷起一阵阴风,凭空凝聚出一股浓郁的雾气,直往沈儒崚裤腿里钻。
雾气带着空气中的刺骨的寒冷,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沈儒崚暗骂一声,咬紧牙关道:“谢逊那老鬼告诉我这儿有个小精怪,有事儿包打听,是你吧。”
那团东西瞬间不动了。
沈儒崚踢踢脚,压低声音威胁道:“你附在这株槐树上吧,出来,不然我把树砍了!”
停顿了两秒,那东西才缓慢蠕动,蛄蛹着原路出去。沿着槐树干瘪的树皮向上涌动,直爬与沈儒崚视线齐平的位置才停下。
雾气翻涌,变幻出一个铜皮木雕小人儿,周身铜片锈迹斑斑,泛着诡异的青色,该是埋起来许多年了。
它双臂抱起,审视着沈儒崚。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声音细弱沙哑,如果不仔细听,怕会以为这是风吹树枝发出的声响。
沈儒崚冷哼一声,捏住小人头部尖细的尾端,把它从树上拽了下来。
木雕小人立刻挣扎起来。
“呀!”
“你拽我头发干什么?”
“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难不成还想屈打成招?”
“别以为你能闯过谢逊那一关从下头上来,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现在可不是中元节,你没那么大本事!”
“我在这儿扎根的时候你小子还没出生呢!谢逊在的时候都得看我的面子,一天给我上三炷香,你一个小鬼头算什么?竟然敢命令我?”
“……”
“快放开我!”
沈儒崚忽视耳边嘈杂的声音,径直往一侧的仿古凉亭走。
擦擦沾灰的石凳坐下,一把将小人丢在桌面上,震起一层浮灰。
“哎呦!”
木雕小人后背着力,立刻仰面躺下,扑腾着短粗的四肢嚎起来,“强盗啊!天杀的!把我吵醒还这么粗暴对我,简直是没天理啊!”
沈儒崚根本没使多少力气,懒得争辩。
揉揉耳朵,丢出去一块儿半颗米粒大小、散发微微萤光的石头,语气冷酷:“定金,问你点儿事。”
木雕小人瞄了眼桌面上的东西,瞬间闭嘴。
翻身爬起,拍拍身上的尘土,小跑两步将那块石头捏起来、捧在手里,脸上缓缓浮现出动人的笑容。
它谄媚地看向沈儒崚,“客官,您有什么需求,尽管提!”
声音都夹了起来。
沈儒崚朝它招招手,“过来。”
木雕小人屁颠屁颠地跑到石桌边缘,仰起头拍拍胸脯,“您尽管吩咐。包打听的!”
沈儒崚眉头皱得更紧,“我有个外甥,被人教唆疯玩儿差点儿出了车祸,就昨晚上。给我查查他现在在哪儿。”
语气沉郁,带着些烦躁和扭捏。
木雕小人贫嘴一下:“出售或提供公民行踪轨迹是违法的,严重的要判三年……”
沈儒崚瞪了它一眼,语气凶恶,“你是人吗?还是我是人?”他威胁道:“谢逊都管不到我头上。再说了,那是我外甥!”
——一个因为飙车差点儿命丧黄泉,导致他慌不择路四处卖人情,被谢逊那个老鬼忽悠着签了800年劳务合同才救回来的臭小子。
他有什么不能查的?
木雕小人悻悻:“……您稍等。”它抬眸,小心问:“嗯……外甥叫什么?”
沈儒崚:“沈郁,郁郁葱葱的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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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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