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煦再来到穆安病房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早上。

隔着门窗上的玻璃，温煦看见屋里穆安和穆宁都醒了，只剩一个趴在穆安床边的艾伯没醒，穆安撑着腿站在艾伯身边，穆宁趴在穆安的床上，两人手上拿着根狗尾巴草，笑嘻嘻得去挠艾伯的脸。

在艾伯快醒的时候，穆安最终还是拦下了穆宁，转身就看见了门窗外的温煦。

温煦抬手将饭盒给屋内两个姓穆的看过后，那两人的眼里一同迸发出光芒。

交代了守在病房前的外国人后，穆安拉着穆宁跟在温煦身后上了二楼。

穆宁吃饭也要靠着穆安，被穆安揪着衣领安排在了旁边的小凳上，才有功夫自己吃饭，边吃边冲温煦说了昨日发生的事。

穆老爷子是昨天晌午吃饭的时候突然冲穆安发难的，穆宁吃饭的勺子掉了，穆安弯腰去捡，再起身时，穆老头儿前言不搭后语地让老管家去请了家法。

穆宁被面色沉沉的穆老爷子吓的连饭都吃不下，跑下凳子就要去抱穆安的大腿，老爷子直接差使佣人将穆宁拉去了一旁。

棍棒呈在穆老面前后，穆老看着穆安问知错了吗，穆安当时懵着不知从何说起。

院儿里的佣人都退了下去，只剩下穆安穆宁，穆老和老管家四个人。

穆老掀了桌子，拿着棍棒走到穆安面前，直白问他和艾伯是什么关系，穆安的沉默算是回应。

棍棒敲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伴随着穆宁尖锐刺耳的哭叫，久到穆宁哭昏过去，从里拴着的院门被一众外国人从门外踹开，艾伯冲着穆老头儿举了枪。

但终究还是不敢冲穆安的爷爷开枪，于是便上手去夺不停抽打在穆安身上的家法，抢夺之际，穆老不小心被艾伯拿着家法误伤，老管家顿时不知道该去管谁，急得要哭的时候，穆老自己站直了身子，让穆安在院子里跪着。

再后来的事穆安自己也不知道了，醒过来时，就是穆宁在一旁呜咽着喊他，等了一会儿等来了如同被霜打了的艾伯。

“就是这样。”

穆安说完，将一盅温热清甜的粥灌下肚，拍了拍肚子，看向一旁学着他要端起碗的穆宁，笑着制止：“你这小肚子能盛多少，慢慢儿喝，我等你。”

穆宁晃了晃两条小胖腿，一手拿着糕一手举着勺子喝粥，听着穆安说话，不时滴溜溜的转转眼珠子去看温煦。

温煦不想无凭无据挑起祸端，但这件事，他又直觉和万玉涵那家伙有关，拄着桌子撑着头，看着慢悠悠吃饭的穆宁，突然开口：“他该上学了吧？”

穆宁咬糕的动作停下，僵着脖子转头去看温煦，那副天都塌了的样子将温煦和穆安逗笑。

“说的是啊，我这个年纪早就开蒙了。”

瞧着穆安真的去思考这件事，穆宁赶忙咬了两下糕，放在桌上，擦了擦嘴，冲穆安道：“吃好了！”

穆安乐不可支，抬起指尖去戳弄穆宁的肚子，“肚子还瘪着就吃好了？快吃！”

穆宁怏怏地吃饭，穆安不再逗他，看向温煦，将未来的打算透露出来。

“他不急着上学，跟我和艾伯去了美国再说吧。”

温煦放下手，搭在桌上，“什么时候？”

穆安耸耸肩，无可奈何地解释，“这两年吧，看老爷子情况，你瞧着他身子骨不错，其实内里虚着，瞧不上西医是他害怕，单凭着那些中药汤子吊命。”

穆老这两年，大限将至。

“本来想瞒着的，这下可好，这一气，可能更不好了……”穆安嘴边挂起苦涩的笑，“没办法，北平乱得很，多的是能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我若再待下去，怕也活不长了。”

温煦缓缓点头，轻声道：“各方势力朝令夕改，动荡不安，在这里，确实累心。”

“艾伯的生意让万家吃了不少，日本人正是起势，他一个美国人在这里也要受限、危险许多，近一年，你的动作格外大，虽说不常联系，但你我总归还是朋友。”

穆安拿了帕子给穆宁擦着嘴，将穆宁从凳子上拽下来，帮穆宁整理衣衫时垂着眼悄声点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温煦，万不能因无所负累，连粉身碎骨也不怕。”

温煦跟着穆安站起身，淡笑点头，语气分外诚挚，“铭记于心。”

送着一大一小才到了走廊，温煦就听见楼梯上传来的扑通打斗声，不时伴随着邓子的怒喊。

折腾了一顿，底下人也没上来。

穆安拉着穆宁在楼梯口的台阶处站下，温煦站在上头看见了拐角处被邓子压在墙上的艾伯。

“放开吧。”

温煦发话，邓子松开手。

艾伯疾步走到穆安身前，隔了一个台阶，两人差不多高，艾伯不管不顾的将人抱住。

艾伯的声音紧绷着，伴着沙哑，又带着不安，透过穆安肩头的衣裳，低沉地响彻在狭窄的楼梯上，像极了教堂里的轻声祈祷。

”Why did you disappear again? It scared me. Ann, love you. Don\'t leave me alone. Are you still mad? It\'s my fault. I\'ll apologize to Grandpa.I\'m sorry, but you can\'t leave me.”

（怎么又突然消失了，吓到我了安，爱你，别留我一个人。你还生气吗，是我的错，我去和爷爷道歉。对不起，但你别留我一个人。）

穆安摸了摸艾伯的后颈，鼻尖蹭了蹭艾伯后颈的碎发，压低了声音，认真地回他

“Love you, baby. I\'m just hungry. You slept so soundly, I didn\'t want to wake you.They\'re all watching, Abe. We should go.”

（我只是饿了，你睡得很香，我舍不得吵醒你。他们都在看着呢，我们该走了。）

一大一小都黏着穆安，明明看上去是个很散漫的公子哥，但却是这么多人的依靠。

邓子目送穆家人消失在一楼，冲下头闻声赶来凑热闹的裴敬问：“他们叽里呱啦的说的什么？”

邓子问到了裴敬的知识盲区，不明不白的得了张启繁一个白眼儿后，就看见黑皮大哥薅着裴敬的衣袖离开了。

张启繁和裴敬才刚走，乐康就从大厅跑了进来，许是有急事，邓子没来得及叫乐康一声，乐康就拍了他肩膀一下，嗖一下没了人影。

二楼书房。

温煦接过乐康手上递过去的纸条，刚劲有力的字体不像荣昭那般龙飞凤舞，一撇一捺都格外规矩。

——石清育携亲辈十数余人，叩谢救命之恩。

温煦勾了勾唇，将字条撕碎放在桌上，乐康紧跟着又送上了一沓票据。

“石老板亲自交付让您收下，还说您要是不收，便交给上头人。”

“他，此程去哪儿？”

乐康将一沓票据放在桌上，直起身，“往西走，去延安。”

温煦连连点头，眼神松怔，看着窗外枯叶满枝头的槐树，又问：“李代桃僵，可准备好了？”

“放心少爷，已经扔去了乱葬岗，我从城外回来时，正看见一北带着军队去石老板家，该打砸的都砸了，有些值钱的我让兄弟们提前弄出来了，他们去了只能看见一片狼藉。”

“不等他们，”温煦站起身，掸了掸衣袖，“小件儿给兄弟们分下去，大件儿的现在就给潘桂生送去。”

警察局距离济仁医院并不远，温煦亲自给潘桂生送了礼，应了潘桂生的挽留，和他在局子里谈天说地，不时瞄上几眼挂钟，两刻钟不到，警察局院里就传上来一片嘈杂。

跟在潘桂生身后于窗边站定，院子里最抢眼的就是一北手上牵着的露比。

冥冥之中，一北仰头，和楼上温煦对望。

“潘局长，这事儿是我做的莽撞，还得劳烦您给我兜一兜，实在让您费心。”

温煦看着底下人进门，转头冲潘桂生说完，就见潘桂生摆了摆手，“贤侄这是说哪儿的话，终归还是咱们国人亲，那石老板不识时务竟然去串通匪患，咱们提前下手不也是为皇军办事。”

潘桂生将警服系上扣子，眯眯眼笑着补充，“何况，北平的阵势，还是以锦户司令为主的。”

一北牵着露比在大厅站着，不知什么时候起，一北也抽起了烟，才一下楼，温煦就闻见了浓重的烟草味儿。

少许烟草味道温煦还能接受，这如同着了火般的烟雾呛的人难受。

在温煦连连闷咳后，一北又抽了几口，牵着露比朝温煦逼近，直到露比快要扑到温煦身上时，一北才训斥露比坐下，扔了烟头踩灭，“哎呀，不好意思了温会长。”

潘桂生并不掺乎两人间的小打小闹，正面硬刚的事他从来不做。

“一北先生今儿怎么大驾光临了？有何吩咐啊。”

一北看着潘桂生和温煦，从身后人手里接过一块布料，放在露比鼻尖晃了晃，露比立刻冲温煦身边的乐康狂吠。

这一幕可将潘桂生先前打好的稿子给扯得稀碎。

“有人说，石清育有通匪嫌疑，我带队去石清育家，竟然发现石家空无一人。”

一北说着，看向温煦，挥了挥同温煦之间隔着的烟雾，晃了晃手上那块布料，挑眉问，“怎么出现在石老板家的，竟是温会长的人？”

潘桂生原本打算将这帽子扣在锦户头上，没凭没据的，一北也不能真去锦户面前去问，没成想，这狗突然出来搅和黄了。

正斟酌着开口时，温煦却承认了！

“是我，锦户司令先前得了信儿，正好石清育手里还有我想要的东西，自然得派人去一趟。”

好！这帽子最后还是扣到了锦户头上！

一北出行带的人不少，一半是穿着黄衣的士兵，另一半则是一北自己的人，看样子，一北应该是被冈本看得更严了。

“您倒是，还带着冈本大佐的下部，两位的心思，和我一样，可凡事讲究先来后到，这回可就算我和锦户司令先得手了。”

一北凉凉发笑，将手上的布攥紧，不死心道：“那除了东西？温会长不会心善，放了石家上下十几口吧！”

潘桂生适时开口：“不，当然不！这石清育犯了通敌大罪！石家是我们警署和贤，和温会长的人一同行刑，不多不少十六口人，全在城外乱葬岗，大佐和先生您若是信不过，我这就差人将那十六口人拖回来！”

说罢，潘桂生就冲一旁站着的孙二招了招手，在孙二走到他们跟前儿时，一北拽了下露比，深深看了潘桂生和温煦一眼，转身说道：“不必劳烦潘局长了。”

一北带着人离开后，潘桂生和孙二凑在一起往外看，同时松了口气。

“时间不早，扰了潘局长清净，温某还要去和司令报备，您看……”

潘桂生伸出一手，微微躬身，面上笑出了褶子，在温煦说完后，立马跟着回：“慢走！贤侄慢走！警署这边儿你不用担心！”

温煦面上淡笑着，冲潘桂生拱手，转身放下手，面上笑意褪去，而身后的潘桂生也是，看着温煦离去的背影，面上的笑一点一点掉下，鼻间沉沉呼出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