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两天,温煦几乎都是睡着度过,荣昭将从锦户手中扣出来的人全都安排在了济仁医院,连带调遣来的治安军,将整座医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温煦手下几人,张启繁两天内接续不断地醒来,头回醒来就找裴敬,刘老将隔在两人中间的屏风一撤,张启繁就又睡了过去。
裴敬在第二天一早醒了过来,当时天色暗,荣昭根本看不清裴敬流了满头的血,是第二天他看到裴敬包起的脑袋才知道,还有个脑袋伤了的。
陈乐康后肩的子弹角度太过刁钻,医生叫来了刚给温煦取出子弹的刘老,两人商量一通,最后还是不敢轻易下手。
刘老只是一瞥就笃定,乐康的伤要比温煦重太多,庆幸将邵荣支到门外后,刘老和另一名医生换了手术台。
事实也是如此,这几天时间里,乐康一眼都没睁。
在刘老的准许下,裴敬第五天下了地。
温煦去了二楼卧房养着,裴敬想去看时,被荣昭拦了下来。
“是何序通,何序通和林秋霞串通好,用你母亲的死,引你们上勾。”
裴敬蓦地转头,右耳一痛,整张脸皱起,抬手扶着脑袋,除了听见个何序通,往后一丁点儿都没听到,暗自叹了口气,歉意道:“对不住邵中尉,我,有点,没听清……”
荣昭狭长眸子一眯,拦住过路的护士,让人去叫了刘老过来。
“你这,也许等伤养好能行,也许……没准。”刘老放下手,哀声道,“这帮孩子,都得落下病根儿。”
裴敬撤开嘴一笑,面色惨白很是难看,刘老在荣昭示意之下离开,荣昭低头看了眼裴敬,再次重复,又详细地解释。
“何序通是报复,他招了,因为你和张启繁的行踪最容易摸清,所以从你们下手。林秋霞的丈夫周瑞祥,他抽大烟抽成了鬼,整日被她锁在家里,也是因为她丈夫,几包大烟贿赂了林秋霞。”
这回,裴敬听清了,越听,面色愈发难堪,周瑞祥是他邻居,原以为瑞祥嫂子说他没了是真的,没想到,从一开始就被一个淳朴的妇人给骗了。
“何序通、林秋霞、周瑞祥,留给你亲自解决。”
荣昭说完就离开了,裴敬还不等将刚听到的消息重新捋一遍,病房里消毒上药铁盘乒乓落地的声音就让裴敬忍着头痛疾步走了进去。
往日换药,裴敬都会在张启繁身边挡着他的视线,又或是故意引走张启繁的注意。
房门打开,迎面冲裴敬扔过一个枕头,剧烈撞击令裴敬头部痛地全身失力,闷哼之后,整个人直挺挺跪在地上,然而越来越强的阵痛似乎像有人在撕扯裴敬的大脑,极力贯穿至他的左耳,令他完全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
他紧紧闭着双眼,疼痛招致的生理性泪水在双眼溢出,他能知道有很多手想过来把他扶起,但只是一秒,就被另一个力道毫不客气地打掉,紧跟着,他被揽进一个他自觉很安全的怀抱,即使周围人都在奋力将他们分开,可那个怀抱仍旧不会将他松开。
可是。
“你不止想害死你自己!你也想害死他是不是!”
一道苍老的呵斥声顺着地面钻进裴敬的左边耳边,他缓过最初的难受,指尖抓住了一人的衣袖,而后,他就听见一道格外落寞的祈求声。
“你把他带走吧。”
陌生气味包裹住裴敬,试图将他从那个怀抱里挖出,几滴温良水珠落在裴敬脸上,他被砸的有些发麻,指尖紧紧揪着那一点布料,干燥掌心覆在他的手上,缓慢却坚定地将他的手拨了下去。
经此一役,北平温家似乎被杀了锐气。
万家和一北趁势发展,并驾齐驱。
而东岳山,就连冈本都为这群穷途末路的人感到不可思议,这场小型围剿竟然持续了近两个月的时间。
三月初九,清明节,一个极好的日子。
在锦户亲授下,宪兵队这两月都快成了邵荣的新窝。
宪兵队关押重型囚犯的牢房里,邵庆殷切地在前头领路,后头轮椅碾过路面,朝早就从牢房提出来的三人走去。
不分缘由地严刑拷打在他们进入这暗无天日的牢房开始,日日夜夜都在循环。
今天突然离开关押他们的牢房,开始几人觉得自己死到临头,可等了一日都不见经过的士兵动他们一根手指头,一丝丝升起的希望,在昏暗光线下的几道身影打破。
他们听说过日军有个残了的大佐,性情暴戾,阴晴不定。
被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脏,在邵庆那句话后,落了下来,唯有一人,蓬头垢面地向后躲着。
“温少爷,您要的人,全在这儿了。”
肮脏的刑讯厅酸腐潮湿,在邵庆的指示下,旁边的治安军又开了盏电灯,这时,那三人才将来人看清。
矜贵青年面色格外苍白,宝蓝色短袄立领下是一串金镶玉珠压襟,同面中那架金丝镜链眼镜相得益彰,长绒毛毯覆在那人腿上,两只骨节修长的手搭在上头,手下是一把黑漆漆的枪。
青年身后把着轮椅的,是林秋霞的熟人。
裴敬头发因伤剃了一次,现在长出来点短寸,额前碎发没了之后,整个人看上去气势不少,一个抬眼,差点吓到林秋霞。
“是、是裴敬啊!裴敬!你救救我们!你救救我和你瑞祥哥吧!”
林秋霞还不知道自己做出的蠢事,毫无所查地冲被自己伤害过的青年大声哭喊着求救:“我们小老百姓!你说我们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要被这么折磨啊……小敬啊你就看在你瑞祥哥的份儿上!你!你求求这位少爷!这位大人物!放我们出去吧……”
林秋霞不傻,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前头那位坐着轮椅的青年,连周围军爷都小心伺候的人,裴敬既然能给人推轮椅,那必然就是这人的手下,她也听说过裴敬在那最大的医院里上工,许是,这就是那大老板的儿子。
她瞧着那少爷笑了下,擦干净脸,跪爬着,也不管自己身上的馊臭是否能让人接受,冲着那轮椅上的青年爬过去时,不停地磕着脑袋。
清润如泉的笑声在大厅里响起,林秋霞的动作顿住,低伏着不知晓那人是什么意思。
“你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正前方传来的问话让林秋霞很不解,她仍旧跪着,将脑袋埋得更深,嗡声道:“小的,草民真的不知——”
“裴敬,你想怎么做都可以。”
裴敬垂下眼睫,双手从温煦的手上接过那柄枪,摸了摸干净的反光的枪身,走到温煦面前,屈膝跪下,两手将枪举过头顶。
“少爷,他们配不上。”
温煦眉头一挑,抬手挡了挡鼻尖,只手接过枪,勾唇一笑,甚是满意地点头:“我若觉得你做的好,你便能得个赏。”
裴敬没将这点放在心上,面无表情地垂头应下,起身后,第一脚就将距离温煦很近的林秋霞踢到了一旁犯了瘾正疯疯癫癫挠墙皮的周瑞祥身边。
周瑞祥一见林秋霞仿佛看见了救星,扯着人头皮衣裳怒喊着要烟,将林秋霞的衣裳快剥干净也没见想要的,一口咬上了林秋霞死不松口。
邵庆绕步到另一侧,谨防那姓周的暴起伤了温煦,裴敬淡漠看了那混作一团的两人,余光看了眼邵庆,站在原地未动,后腰处拔出匕首,直指安安静静却抖如筛糠的另一个人——何序通。
“过来。”
何序通抬了一眼,立马垂眼,仍旧反抗着往墙角缩着,裴敬眉心一压,十分不悦地再次开口:“你可想清楚后果,何少爷。”
在温煦的亲眼见证下,属于裴敬的复仇持续了四十分钟。
罪魁祸首何序通跟在温煦他们身后抬出来时,整个人都被削了一层皮肉,而在他之后,林秋霞几处动脉伤口不大,令人惊愕的是周围密密麻麻被啃咬后的痕迹。
周瑞祥没死,也不好活,临走前,周瑞祥和护食的狼犬一样,死叼着早已凉透的林秋霞不放,不时痴迷着双目喊着林秋霞的名字,企图让人起来给他大烟。
“温少爷,邵爷在前头等着您。”
温煦冲邵庆颔首后,裴敬推着人冲宪兵队大门走着,温煦再次将手中的枪递给裴敬。
“收着吧。”
“是。”
裴敬接下,发觉这枪和先前张启繁那把一摸一样,视线只停留了一秒,就放进了兜,继续推着人前行。
“你不迁怒周瑞祥?”
裴敬看了眼远处倚着汽车,看到温煦就熄灭香烟的男人,耿直开口:“他是林秋霞的因,转来转去,因果循环。不如让他死得其所,换有价值的人活着。”
“去老宅看看吧。”
裴敬没过脑子,应下后,瞧着荣昭将人抱进车,他将轮椅放进副驾,绕步去了主驾。
张启繁离开的第二个月,温煦没有出行需求,乐康也刚起身,裴敬整日整日的练车,有时在医院前的空地,有时去看了邓子和他娘,在墓群不远处就练起来。
万家的小宝贝有两回想起了裴敬和温煦,非要来医院找他们,是万玉涵亲自带着来的,不过大人说的都是些商场上的事,裴敬的心思也没先前那么活络,整个人变的冰冷不少,两回之后,就不见再来了。
老宅的看门的换了个更憨厚的中年人,祖上八辈儿的底细当时都快让裴敬翻烂了。
有荣昭在,裴敬没有机会去推温煦,等门槛被人拿走后,荣昭推着温煦往里走,裴敬跟在身后,一个抬头,整个人就定在了原处。
走廊上亮着壁灯,廊上焕然一新,摆了满满一长廊的草,不知道能不能开花,但这些连带穿着围裙冲他们走来的德叔都消失在裴敬眼里。
走廊上也有个坐着轮椅的青年,没以前黑了,也没以前壮了,踏板上踩着两只大脚,再往上是个蓝色的立领棉袄,整个人倒是没了从前的不羁,格外板正。
德叔和温煦寒暄了几句,看见一动不动的裴敬,意料之中地招手道:“裴敬愣着干嘛呢,快来啊,前几天就听说你来,我和阿繁可等了好几天,平常可没看这小子这么好好儿地穿衣裳。”
德叔说着,不忘嫌弃地打趣那头儿的张启繁,被打趣的人在裴敬直勾勾的注视下微微攥拳,挡了下脸。
“这孩子,看傻啦?”
裴敬的目光一寸寸从张启繁的身上挪到温煦脸上,在对上少爷脸上良善笑意之后,裴敬骤然停了呼吸,眼中模糊一片,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绷直了身子,冲温煦跪下,垂着脑袋说不出一句话。
张启繁那头儿有些急,想下来却还不到时候,疼得呲牙咧嘴后,才推着轱辘往裴敬那头儿走。
裴敬面前立住一双皮靴,青灰砖上不停掉落着水珠,皮靴主人踢了裴敬膝盖一下,微哑的烟嗓带着熟悉的看不惯世间万物的腔调,砸上他的头顶。
“知道你们受了屈,可也是因为你们少爷,你们才能同今日般像个人。这俩月你倒是成天敢给温煦吊脸子,你倒是会说,因果循环……那你该去问问你男人,他为什么不肯见你。”
说罢,荣昭转身,就看见强颜欢笑的温煦和呆愣痴傻的德叔。
“什、什么意思,表少爷,您说……”德叔强撑着扬起嘴角,看了看裴敬,又去看去到了裴敬身旁的张启繁。
荣昭忽而转眼对上温煦,眼底闪过一抹失措,温煦垂头忍着笑,拉着德叔的袖子找补着,“表兄说错了,是那个、男人,他不认识阿繁吧?”
“对,我不认识他,不熟,”荣昭快步去了温煦身边,推着人转身,“德叔,今儿晚上吃点儿什么呢?我和阿煦都饿了。”
德叔被这解释忽悠得状似明了,让问话牵着走,赶忙道:“吃元宵!还有月饼!你们俩没了嫌隙!孩子们也都慢慢儿好起来了,自然要吃些寓意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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