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沅:“茶可提神。”
他性格内敛,也许是跟她不熟,所以到了她问一句,他就回一句的地步。
她这里的茶都是扬州那边上好的贡品,喝着确实是提神,但是他在轮椅上坐一夜真的好吗?
桑榆换了个姿势平躺在床上,闭着眼却又睡不着,她想跟她提慧娘的事情,但是想到没有确凿的证据,自己就算是说了,裴沅也未必能听得进去。
跟裴沅说不上话,她就只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滚了几圈,最后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快天亮那会儿,烛台燃尽,眼皮实在酸涩,裴沅便撑在轮椅的扶手上眯了一炷香左右,看见桑榆睡得踏实,便悄声出去了。
裴青出门几日才归,他都快病愈了,确实是有些话要说。
天已经亮了,裴沅绕着抄手游廊回了东园,裴青果不其然就坐在台阶上等着他。
裴青打远瞧见主子来了,立马站起身,推着自己主子进了门。
裴沅闭了闭眼,问:“情况如何?”
裴青看主子眼底下的青黛,大概推测到昨夜发生了什么,面上照常回答:“燕王说,照旧,奴才快马加鞭花了两日赶去,京城周遭诸地,疫病皆有不同程度肆虐,加之去年灾患频频,朝廷赈济未能及时抵达各处……底下声音可不小。”
皇帝昏庸,国库空虚,地方藩王敛财成性,地方官拿着空头折子,拿着被层层剥削下的赈灾粮,不急着想办法,只想尽一切办法保住自己头上的乌纱帽,无人在乎底下老百姓的生死。
豫州两年大旱,闹了灾荒;江州发了洪水,又闹了蝗灾。
朝廷办事不力,一拖再拖,拖到如今已经波及到了京城的地步。
不管是皇帝,太后,还是那群对齐家忠心耿耿的“旧党”,他们的日子迟早到头。
裴沅指了指茶炉,裴青立马得令,将茶炉烧起来,茶壶里换了清水,开始煮茶。
虽说他跑出去几日,可他也一刻没歇,在马上日夜兼程了四日,回来也是跟在商队的后头偷渡进来的,方才坐在台阶上,也是打了好几次盹儿,眼下眼睛发酸,脑袋发胀得厉害。
裴青:“奴才回来的时候,路过燕世子府邸,从邻坊打听,说是也得病了。”
裴沅轻轻笑了一下,李铮安那是生病了?那是躲麻烦呢。
燕王久居北地,虎视眈眈,皇帝也不傻,内外防守,他这个形同质子的燕世子,若是不找个理由示弱,首先就拿他开刀。
既然燕王想先按兵不动,那就先这般,事在人为,他在事前考虑太多也是无用之功。
裴青偷偷打量了他几眼,试探着说:“我瞧着您疲累得很,要不奴才先服侍您睡下?”
裴沅摆手,了然道:“不了,待会儿还要过去西园。”
裴青承认他家主子长得赏心悦目,但以他对夫人的了解,还没到了要求别人以色侍人的境地,叫一个“残疾”伺候,这是图什么?
裴青:“西园不是有阿岫伴着,何苦叫您……”
裴沅挑眉:“府上女眷都病着,我不照顾,由你们外男来?”
裴青一时语噎,刚想着再怎么接话,便又听见自家主子说:“好容易回来了,待会儿下去就好好休息,提早把药喝着,估计没个两天,你也跟他们一样了。”
麦冬从他退烧之后,就一直回到了自己的房子,一夜没动静,估计正难受着。
裴青是带着任务出去的,等他回来买药的时候,京城内的药铺大都关着门,所剩无多。
不过讲真的,皇帝派来了几个酒囊饭袋,也拦不住他来去自由,他翻墙轻而易举,没被察觉一点。
那昏君要是还不许他们出去,叫他再那般跑出去买些东西,也是能的。
他再看眼前裴沅的神情,心上渐渐明白了。
*
裴沅诚不欺她,这府上的人都病倒了,就剩下他能伺候她,那天她拖着病体去看阿岫,阿岫烧得糊里糊涂,情况跟她一样,端碗喝水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她现在身上的热也没退,身上乏力,可以她的经验来说,她是能好的,主要就担心阿岫的状况。
药效千人千面,她不确定阿岫的身体能不能扛过去。
阿岫烧得脸蛋滚烫,难受道:“我也倒下了,谁伺候姑娘?”
桑榆摸了摸她的脸颊,沙哑着声音道:“有裴沅伺候着呢,你就别操心了,好好养病。”
阿岫实在没想到,疑惑道:“世子他自己都腿脚不行,他怎么照顾?他……”
话说了一半,突然开始剧烈的咳嗽,桑榆只好再给她倒了一碗水。
桑榆抚她的后背给她顺气,“别操心了,赶紧继续睡吧,我也回去睡去了。”
再说她现下也不是病成不能下地的情况,裴沅也就是她端茶倒水的帮手罢了,虽说这人腿脚不行,但总归比没有强。
换作昨晚的情况,她确实是没力气下床倒水喝的。
桑榆回去就睡下了,平时就爱窝在床上,现下病了,越发觉得床是舒服的了,一躺下就不想起来。
估摸着大概一个时辰左右,裴沅又来了,听动静是身边跟着的事裴青。
透过床幔的薄纱浅浅看了一眼,随后又惫懒地闭上眼睛,懒在被窝里不动,直到帘子被重新掀开。
“起来吃早膳。”
耳边的声音低沉细腻,语调悠悠,有着若有若无的吸引力,若自己提早不认识裴沅,听到此声音,她必定会好奇那人会是何种相貌。
可是此时她提不起半点兴趣,她只想懒在被子里。
桑榆蹙眉,“我不饿,不想吃。”
裴沅无声地叹了口气,“你也是大夫,想必清楚生病不吃饭的后果,你若不想尽早好,让我一直在这儿伺候你,你大可不吃。”
感觉床幔被放下来了……
桑榆心中暗暗生恨,他这话说的,好像自己不起来,是故意让他守在自己身边照顾的一样,要不是阿岫病了,谁叫他照顾?
磨磨蹭蹭坐到榻上,她扯了一块毯子围在的腿上,许是她病着,无论走到哪里都感觉到阴森森的,从骨头缝儿里渗着冷风。
专门负责她吃食的厨娘也病了,裴青又不会做饭,今天这顿饭是裴沅好容易找到一个没病的丫鬟做的。
菜品简单,素包子和一碗清粥,味道说不上好,但是起码能下嘴。
桑榆嫌弃地咬了一口,总之病得严重,尝不出滋味,闻不见味道,能饱腹即可。
她悄悄瞥了眼轮椅上看书的男人,瞧他泰然自若的样子,多半是已经吃过了。
在她放碗的时候,丫鬟送进来了熬好的药,桑榆没磨蹭,一饮而尽,随后赶紧拿起清茶漱口。
眼下府上的人都病着,本就是人体最虚弱的时候,皇帝封着门,偷溜出去买点小玩意儿还行,油肉怎么买?人都吃不上点儿好的,怎么能康复?
桑榆抱着痰盂将口漱好之后,看向裴沅问:“你何时上书圣上,叫他给世子府解禁?这以后清汤寡水的,府上的人怎么活下来?”
裴沅不以为然,“他们都是下人,自该吃得辛苦,府上如今困苦,他们也会体谅的,若是按你所说,那外面庄子里的百姓只要生了大病,吃不着腥荤,就都该死了?”
桑榆瞪了他一眼。
“庄子里的百姓是没那条件,现在咱们是有条件,好歹你也是一家之主,就这么不体谅下人?”
裴沅嘴角含笑,似是听到什么笑话,“你倒是体谅下人,也没见他们对你多好,上次账本的事儿你忘了?”
桑榆撇嘴,趿拉上鞋子钻回了被窝。
裴沅说的话没错,有的人生来就是以怨报德,她倒是自掏腰包了,还被反咬一口。
她自小受宠,不经人事,遇上这种人就当是开了眼,花小钱买教训,只是心中一时气愤,并未真的放在心上。
不过反过来讲,裴沅的做法又有何好?一味地叫下人用一腔忠心来伺候,没点实际的酬劳,到最后必定物极必反,也不可采取。
所以他没有资格评价,她心中自有衡量。
桑榆侧躺着看他,“听你的口气,说明你一早就心知肚明,还偏偏向着那恶婆,你说实话,若是这次鼠疫是有人故意传来的,你该如何惩罚?”
闻声,转瞬即逝的怔愣过后,裴沅故作平常,换了个姿势,随性中透着几分决绝的狠意,说:“若是证据确凿,我必严惩不贷。”
“此言当真?”
“当然。”
“望你不要食言,别寒了众人的心。”
屋内渐渐安静,不等一会儿,耳边传来均匀轻柔的呼吸,待他抬头望去,床上的人已经闭眼睡着了。
她趴在雕花软枕上,如云的乌发随意散落在脑后,吹弹可破的白嫩脸颊被挤压出了变形,却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几分憨态可掬的模样。
一只手自然地搭在枕旁,手指微微蜷曲,被绣着花鸟鱼虫的锦被半掩,在这朦胧的光线里,她的眉眼舒展,神色恬静安详,少了平时的娇蛮巧嘴,人也瞧起来顺眼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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