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执念如绳,困住唯吾

外婆离开的第三天,冯千千起床后看着空荡荡的厨房发呆。她闭上眼睛,好像还能闻到外婆做菜时的香味。

冯千千第一次觉得家里面这么空,她不知不觉就走到外婆的房间里。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阳光透过蕾丝窗帘的缝隙,在褪色的花床单上织出斑驳的光影。

冯千千的指尖拂过梳妆台,玻璃罐里的蛤蜊油还凝着半块淡粉色膏体,旁边是个绣着并蒂莲的布包,边角的丝线已磨得发白。

最深处的樟木箱里,几叠报纸包着的物件露出一角外婆总说老货要避光。

她屏住呼吸掀开报纸,铝制雪花膏盒旁,躺着一封用蓝印花帕子裹着的信。

宣纸边缘泛着蜜色的黄,钢笔字被岁月浸得发灰,却仍能辨出"吾爱阿珍"四个字,力透纸背,在落款"明远"处洇开小片墨渍,像当年未干的泪痕。

风掀起窗帘,樟木香混着旧棉花的暖味涌来。

冯千千仿佛看见二十岁的外婆,穿着月白布拉吉,倚在窗边读信,麻花辫垂在胸前,指尖轻轻摩挲着信纸褶皱,窗外的梧桐叶正沙沙落进少年人仰起的眼里。

突然她发现一个特别的首饰盒,首饰盒的螺钿花纹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

冯千千的拇指摩挲着盒盖边缘的牡丹纹,指甲缝里嵌进一丝暗红漆色是外婆常年涂的凤仙花染甲。

掀开盒盖的瞬间,檀香味裹着樟脑丸的清苦扑面而来,羊脂玉镯静静躺在褪色的丝绒上,镯身缠着的蓝丝线里还夹着几根银白发丝。

信笺叠成精巧的蝴蝶形状,外婆惯用的老宋体字迹被水渍晕开小块阴影。

"千千亲启"四个字下,墨色突然浓重:"这只镯子原来是你太姥姥的陪嫁,当年用三十担新米从扬州匠人手里换的。"

她的指尖划过"结婚"二字,纸页发出细微的脆响,"盼着能亲手给你戴上,看你结婚生子,镯子碰着铜盆响......"

最后一行字洇成浅灰的云,"若等不及,就当外婆在月光里替你别簪子吧。"

窗外的广玉兰正落花瓣,一片雪白飘进窗台,恰好停在信末"珍重"二字上。

冯千千把玉镯贴在脸颊,凉沁沁的触感里忽然漫来外婆的体温。

那年她发水痘,外婆就是这样握着她的手,用浸了金银花露的帕子轻轻擦额角,鬓边的银发扫过她手背,像蝴蝶的触须。

玉镯在掌心沁出凉意,却抵不过眼眶滚烫。

冯千千蜷在褪色的碎花床单上,指节因攥紧镯子泛出青白,镯身的缠丝被泪水浸得发亮。

像外婆临终前那夜挂在眼角的泪珠,她把脸埋进绣着并蒂莲的布包。

布料上残留的雪花膏味混着咸涩的泪,恍惚又看见外婆往她辫梢别茉莉,指尖沾着的香粉簌簌落在锁骨。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落了,雨点砸在玻璃上的声响,像极了外婆用顶针补袜子时,银针穿过粗布的"嗒嗒"声。

她忽然松开手,任玉镯在手腕上晃出细碎的光,那些没说出口的"等我长大""等我结婚",此刻都碎成镯身上的冰裂纹,随着肩膀的抽动轻轻震颤。

布包滑落在地,露出里面半块压得扁扁的水果糖。那是上次出去玩儿时她塞给外婆的,糖纸边缘还留着老人牙齿咬过的痕迹。

冯千千不知道自己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不哭,不知道自己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没有那么思念外婆。

在亲人离开以后学会释怀的这堂课上,冯千千好像一生都没办法学会。

外婆离开的第七天,林麦和冯爸因为工作调动需要离开。

“我不走,今天是第七天,外婆会回来的。”冯千千很固执。

林麦和冯爸拗不过她,只好拜托林晓帮忙照顾一下冯千千。

“叔叔阿姨,你们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千千的。”

“晓晓,千千就麻烦你了。”

林麦给林晓买了很多东西,虽然她一直拒绝但为了他们安心还是勉强收下了。

后来那些东西林晓都原封不动地拿给冯千千。

外婆离开后,冯千千成了那个点亮门口灯笼的人。

“为什么要在门口点一盏灯?”

许林凡和林晓搬来和冯千千一起住,因为他们不放心她一个人。

“小时候我总是玩到天黑才回来,外婆怕我找不到家,就在门口点一盏灯。现在我也要为她点一盏灯,我害怕她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冯千千红着眼睛站在门口眺望远方,突然一只蓝色的蝴蝶慢慢落在她的掌心。

“奇怪,怎么会有蓝色的蝴蝶?”许林凡看见蓝色蝴蝶,感觉到奇怪。

但看见蝴蝶的那一刻,冯千千相信了轮回。因为外婆曾告诉过她,如果自己有一天离开人世间,那她就会变成蓝色的蝴蝶再飞回来。

蝴蝶在她掌心停了一会儿后就朝着天空飞去,最后消失在黑夜中。

冯千千想外婆应该是去找外公了,毕竟那是她思念了二十多年的爱人。

可是外婆……不止外公会想你,千千也很思念你。

冯千千虽然没有死,但也却活得很不好。她每天就坐在摇椅上发呆,白天看太阳晚上看星星。

“千千,不能再这样了,再这样下去她会抑郁的,会变得和我一样。”林晓和许林凡站在一旁满脸担忧。

许林凡非常担心她,因为每次自己靠近和她说话的时候。她都会勉强自己微笑,然后摇头说没事。

他走到她身边蹲下声音温柔,像哄小孩一样的语气:“千千,明天我们去爬山好不好?”

“……好。”

面对许林凡时,冯千千总是学不会拒绝,或许是因为太过喜欢。

凌晨一点屋子里一个蹑手蹑脚的身影,悄悄来到许林凡的房间。

许林凡听见动静一睁开眼,冯千千瞪着一双大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他吓得嗷一嗓子。

“啊!!!”

“嘘,是我是我。”

冯千千连忙捂住他的嘴,害怕吵醒隔壁房间里的林晓。

“千千,你快把我吓死了。你大半夜不睡觉,在干嘛?”许林凡害怕的声音都在颤抖。

“我们爬山去看日出吧?”

冯千千穿着一身红色冲锋衣,长发扎起眼睛亮晶晶的。许林凡看着她消瘦的脸颊,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

“好。”

凌晨两点十七分,山影如铁。

许林凡的球鞋碾过碎石,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冯千千走在前头,马尾辫梢沾着夜露,随步伐甩出细小的水星。她总比许林凡快半步,登山杖戳进腐殖土的闷响像某种固执的摩斯电码。

光束切开雾瘴时,露出岩壁上密密麻麻的鳞藓,青黑里泛着死鱼肚白的光。

三百米海拔处出现第一道铁链护栏。冯千千的指甲抠进锁链锈痂,指节白得能看见皮下淡紫的血管。

"看。"

冯千千的登山杖突然指向悬崖外侧,雾海在月光下翻滚,露出下方盘山公路的残影。

“我还是第一次爬到山顶,以前也爬过很多次,但每次到半山腰就放弃了。”

许林凡看着冯千千的背影,虽然比过去消瘦很多,但是身上却比过去多了一些坚韧不拔。

耗时两个小时后,他们才终于爬到顶峰。

冯千千拽着许林凡的袖口登上最后一级石阶,山风裹着草叶清香扑来。

东方天际裂开金红缝隙,朝阳正像枚半融的溏心蛋黄,从云海漩涡里缓缓浮起。

碎金般的光粒泼洒在两人汗湿的额发上。许林凡卸下沉甸甸的背包,取出折叠小马扎,远处层峦叠嶂的轮廓被晨光镀上蜜色边缘。

松针上的露珠折射着七彩光斑。冯千千指着山坳处惊呼,淡紫的野鸢尾在风中轻颤。

第一缕完整的阳光正越过他们肩头,在身后投下两道逐渐拉长的影子。

两个人并肩坐在折叠小马扎上,冯千千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山顶的空气好新鲜,掺杂着青草的味道。”

山风掀起她额前碎发,睫毛在晨光里投下淡淡阴影。鼻尖萦绕着松脂与湿苔的清冽气息,远处云雀的啼鸣碎成金箔般洒落。

许林凡半蹲在她身侧,指尖轻划手机屏幕关掉快门声,镜头里的姑娘唇角微扬,沾着露水的登山服领口微微起伏。

他悄悄往后退半步,将绵延的黛青山脊、缀满露珠的蕨类植物,连同她发间闪烁的阳光一并框进画面。

按下拍摄键的瞬间,一片流云恰好漫过峰峦,在两人交叠的影子里投下一层柔纱似的光斑。

冯千千拍下日出的照片,在朋友圈里配文:我把所有过错都种在心底,长出的荆棘日夜刺穿着自己的灵魂。

许林凡看见朋友圈后转头看向她,他知道她一直都在怪自己。

“我听说半山腰有一个寺庙,我想去为外婆烧柱香。”冯千千把相机和折叠马扎放进背包里。

“好,我陪你。”

青石板路蜿蜒至半山腰,朱漆寺门在古柏掩映下若隐若现。

冯千千踩着露水打湿的石阶拾级而上,许林凡伸手替她拂去肩头飘落的樱花,花瓣掠过铜铃发出细碎清响。

寺内香炉飘起袅袅青烟,与山间云雾缠绕成缕,檐角铁马在穿堂风里叮咚相和。

佛前长明灯摇曳着暖黄光晕,冯千千俯身点燃香烛,许林凡退至廊下,看她合十的指尖被烛光镀上柔光。

檐雨顺着瓦当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虹。僧人抱着经卷走过月亮门,袈裟下摆扫过满地碎红,远处钟声忽然漫过山林,惊起几只灰雀扑棱棱飞向云隙。

冯千千跪在佛祖面前忏悔,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师父发现了跪在佛祖面前将近两个小时的她。

许林凡安静地站在一旁,老师父走到冯千千身边:“这位女施主,是有什么心事吗?”

冯千千抬头看向老师父,黯淡的眼神好像突然有了光。

茶室木门吱呀轻启,老师父抬手虚引冯千千入内,竹帘掀起时漏下细碎光斑。

许林凡背靠廊柱席地而坐,指尖摩挲着保温杯外壁,听木门在身后轻掩。

檐角垂下的铜铃被山风拨弄,发出几不可闻的清响,远处云海翻涌如浪,将日光揉成碎银铺满青苔斑驳的石阶。

他望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与廊下灯笼的暗影交叠,偶有松鼠蹿上枝头,震落的松针划过肩头。

茶香透过纸窗洇出,混着焚香味儿萦绕在鼻尖,他摸出手机又放下。

目光始终凝着那道紧闭的木门,看蛛网在门框角落轻轻震颤,听寺钟从山坳深处悠悠荡来。

冯千千双手接过老师父递过来的茶杯:“谢谢大师。”

“从施主进寺庙时,老衲就注意到两位了。施主在佛祖前久跪不起,是在祈祷?”

冯千千死死咬着嘴唇,眼眶瞬间红了:“是在忏悔。”

“因何而起?”

冯千千哭着向老主持描述了自己对外婆的思念和忏悔:“那天……如果我没有和妈妈吵架,如果我没有跑出去。外婆……就不会出车祸,我有罪,大师,我有罪……”

茶室里浮着薄纱般的檀香,老师父指尖轻叩茶船,青瓷盏中茶汤泛起细微波纹。

冯千千盯着杯中沉浮的茉莉,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

“施主看这茶叶。”老师父舀起滚水悬壶高冲,青雾里花瓣舒展如初。

“沉底浮面皆有定数,若执念于某片叶何时落,反失了观汤色、闻香韵的机缘。”

窗外竹影摇曳,将日影切成细长的丝,落在她膝头褶皱里。

老师父放下茶夹:“春去秋来,草荣木枯,外婆的缘分便止在这一季秋风里,施主又何必用前世的因,困今生的果?”

檐角铜铃忽然轻响,一片黄叶飘进窗来,恰好落在她空置的茶盏里,像一枚自然盖上的句点。

“大师,我不懂。”

茶室暖黄的光线里,老师父将青瓷茶盏推近冯千千,沸水冲开的茉莉在杯中浮沉。

她盯着水面颤动的倒影,指腹反复摩挲着茶盏边缘,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施主再瞧这茶汤。”老师父执起竹制茶夹拨弄茶叶。

“若一味攥紧茶盏,茶水只会烫了手。”

窗外竹影斑驳,随山风在泥墙上游走成流动的画,檐角残阳正将两人影子拉得老长。

冯千千忽然颤抖着吸气,眼泪大颗坠落,砸在茶席上晕开深色水痕。

老师父叹息着递过素白手帕,枯瘦的手指指向墙上“舍得”二字的斑驳匾额。

“月缺自有圆时,花落方见果实,执念如绳,捆住的唯有自己。”

风掀起纸窗一角,案头《心经》书页轻翻,恰好停在“心无挂碍”那页,墨迹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

茶室烛火摇曳,老和尚捻动佛珠的声响混着檐雨滴答。

老师父抬手拨弄香灰,暗红香头忽明忽暗:“每粒香灰都有它落下的时辰,就像人与人的缘分,缘起时青烟聚,缘尽时尘归尘。”

“施主外婆的路走到了头,可她播下的种子还在发新芽。”

竹帘被风掀起一角,冷雨卷来野菊的苦香,冯千千忽然注意到墙角蛛网悬着颗水珠,在佛前长明灯下折射出微缩的彩虹。

老师父又将温热的茶盏塞进她手里:“就像这雨水总要汇入江河,人啊,总得学会顺着命运的河道走。”

话音未落,檐角铜铃骤响,雨势突然转急,满院落叶在积水里飘成金色的舟,载着陈年旧事流向山外的暮色。

下山路上冯千千一直沉默不语,老师父的话一直萦绕在她耳边,她好像听懂了却好像又听不懂。

那天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冯千千都会去寺庙为外婆烧香祈福,有时遇见老师父会聊上几句,有时只是安静地喝上一杯茶。

春去秋来,檐角铜铃不再因某通电话而雀跃,厨房灶台的油盐罐也习惯了少一副碗筷。

只是暮色漫过晾衣绳时,总恍惚看见蓝布衫在风里轻轻晃,暴雨敲打窗棂的深夜。

会突然攥紧枕头,那里还藏着外婆临终前塞的薄荷糖,纸箔早褪了色,甜味却在舌尖固执地不肯消散。

就像院角那株老桂树,年年落叶都被扫成一堆,可秋风一来,满院还是浮着她腌桂花蜜时的笑。

时间是把钝刀,慢慢削薄了伤口的痛,却把思念磨成了贴身的茧,越裹越暖,也越藏越深。

“下午我就要回学校了,你们两个要好好照顾自己,特别是许林凡一定要保护好千千。”火车站门口林晓拎着行李箱嘱咐。

“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许林凡恨不得林晓马上离开,这样他和冯千千就能单独相处了。

林晓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小心思:“你收敛一点,不要吓到她。”

“晓晓姐,你什么意思啊?”

冯千千听得一头雾水,许林凡的脸瞬间红了连忙推搡着林晓。

“你……你赶紧走吧!”

林晓离开后屋里面,就只剩下冯千千和许林凡两个人。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中间隔了一段距离,气氛突然变得很安静。

“也没什么事情,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吧?”

冯千千点点头:“好……好啊。”

山路上的野蔷薇开得正好,许林凡弯腰替冯千千摘下鬓角的花瓣,指尖触到她发烫的耳垂时迅速缩回。

两人并肩坐在溪流边的青石上,水流卷着落花掠过脚面,惊起几尾银亮的小鱼。

冯千千掰碎能量棒投喂松鼠,碎屑沾在嘴角,被许林凡用指腹轻轻拭去,动作自然地像拂去一片落在书页上的月光。

远处云海翻涌,在他们膝头投下明暗交错的影,他忽然指着对面的山峰笑:"看,那两块石头多像此刻并肩的我们。"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两块顽石被岁月磨出圆润的轮廓,中间恰好生长着一株歪头的松树,枝叶交缠如相握的手。

风穿过峡谷时带着松涛声,他的外套不知何时披在她肩头,带着阳光晒过的温暖,而她发间的蔷薇香,正悄悄漫进他空置的背包夹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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