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还是个刚刚化形的小狐狸,整日里最讨厌的就是师尊抽查文章。
他的师兄魏瞳比他年长不少,所以也比他稳重。作为门派里最小的孩子,处处都有人疼爱。
灵物化形,总有一段时间不适应新的形态,四条腿变成了两只脚,爬走变成了直立行走,总归差别不小,所以在化形初期,九方栩经常走着走着就摔了,被台阶磕绊,在草丛里一块块的石板路上踩空,更甚至是无缘无故的平地摔,都是常有的事。
这时候,一般都是一个孩童模样的小木灵嬉笑着把他扶起来,然后再实实在在地嘲笑他一番,再领着他去悬壶堂上药。
路上若是碰到了魏瞳,他多半在练剑,这时候他就会放下手中的剑,好好安抚他的小师弟,告诉他凡事都要慢些来,不要急,走路要看清脚下,别看得太高。
然后去悬壶堂包扎完之后,小狐狸又会一瘸一拐地去归春深找他的师尊。
他的师尊名号昭逸仙尊。
昭逸仙尊行事自由无拘,喜静喜善,好助弱小,影踪不定。传说他是神木化人,与草木同生,灵通万物,清冷疏离。世人都道他是草木的灵主,愿为弱者伸冤,为强者尊敬,福泽遍布凡间土地。
只是世人有所不知,仙尊的两个徒弟一动一静。静的那个事事求安稳,动的那个时时追兴致。于是仙尊其实也有风趣的一面,不过只对两个徒弟罢了。
此刻,动的那个一蹦一跳地来找昭逸仙尊诉苦了。
小瘸子哭丧着个脸:“师尊师尊,弟子刚刚摔得好惨。”他把破了皮的膝盖给仙尊看,眼泪还在溜溜地打转。
昭逸仙尊:“茯苓都给你包扎过了啊……你才刚化形,没学会走路就不要想着跑,明白吗?”
小瘸子一听他师尊的话里像是教训,一抽一搭地好像更委屈了:“我、我是不小心在草丛里被石板绊倒了,不是心急跑步摔的……”
昭逸仙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伸手从乾坤袋里倒出一颗小丸子:“既然不是跑着摔的,也算是长了记性。把这药丸服下,能好快些。”
小瘸子歪了歪头道:“师尊,药苦,能不吃吗?”
昭逸仙尊佯装要收回药丸:“那便不吃,只是腿伤好得慢些罢了。”
“那我吃!”小瘸子眼疾手快地扯住了昭逸仙尊的衣袖,捏着鼻子把药送进了嘴里,却没想到那药原来包了一层糖衣,带着瓜果的甘甜。
他两眼一亮,又笑嘻嘻道:“师尊师尊,待会去秋枫晚用晚膳吧,弟子抓了好些鸟兽!”
他又迅速补充了一句:“都是尚未开灵识的!”
昭逸仙尊似乎轻笑了一声,道:“那便再过半个时辰,我先去看看你师兄。”
小瘸子用力地点点头,又笑呵呵地往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昭逸仙尊一路到了魏瞳练剑处,见他专心致志,便没有打断,在旁边看完魏瞳舞完一式。
“师尊,您怎么来了?”魏瞳似乎方才太过投入,等昭逸仙尊走到他身边才发觉。
“晚些去秋枫林用膳吧,小栩捕了些小兽。”
魏瞳“噢”一声,把剑放回了一旁的剑台上。正想着给昭逸仙尊行礼,后者就先开了口。
“这些日子,你剑术上颇有长进。”
魏瞳听到自己被师尊夸赞,脸颊微红,挠了挠头。
“只是无论何时都要注意周围,不要让歹人有机可乘,知道吗?”昭逸仙尊走近,轻轻拍掉魏瞳衣服上一小块薄灰。
魏瞳看了看那块衣料,抬头问道:“云止枫里除了师尊和师弟便是灵物,都是真心实意对弟子好的人,为何要如此慎重?”
昭逸仙尊:“那倘若不在云止枫呢?”
魏瞳:“我们要离开云止枫吗?”
昭逸仙尊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淡淡道:“云止枫太小了。”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快去换洗衣裳吧,你师弟该等了许久了。”
傍晚时分,西沉的日总是把天边染成丝一般的紫红。等风拂过的时候,一缕缕的颜色被裹进四周的云里,便是成片成片的霞色。
秋枫晚的枫林本就在繁盛的季节,如今只被衬得更红更艳。
师徒三人围坐在秋枫晚的石桌旁,九方栩兴致勃勃地张罗着清洗过的兽肉:“弟子听闻凡间人们都爱把肉食菜叶放在炭火上烧熟,再撒些香料,美味无比呢!”
一个稚嫩的童声在角落质疑:“说得你好像真的去过凡间一样。”
九方栩扬起下巴:“没有啊,但是我看过师尊从凡间带来的书!里面便是这样写的。书上还说啊,这肉不能烧太久也不能只烧一会,七八分是为上佳。”
他用签子把炭火上的肉菜都翻了个面,又挡在炭火和昭逸仙尊中间:“待会你就知道啦。”
昭逸仙尊看到自己小徒弟前后护着自己的举动,心里生出暖意。
他喜静,但对于面前的几人,如果像如今这般有生气,也是极好的。
九方栩这边正专心盯着火候,魏瞳起身道:“那我去拿些喝的来。”
昭逸仙尊颔首表示知晓,又转头去叫小木灵茯苓,却发现那孩子已经不知道跑哪去了。
须臾,魏瞳拎着两只壶回来了——一壶是甜酿,一壶是糖水。他已经及冠,按理说早已能喝酒,只是昭逸仙尊一直不让,某次偷喝一口清酒被辣了个眼泪直流,于是和师尊商讨,决定以后只喝甜酿。
至于那壶糖水,九方栩尚未长成,糖水自然是给他喝的。
只是看着师尊和师兄喝甜酿喝得不亦乐乎,九方栩不乐意了。
他嚷嚷道:“我也要喝甜酿!师尊,求您了,就喝一口,绝不贪嘴!”
可是昭逸仙尊此刻却摆出了世人口口相传的清冷疏离,垂眼不理。
九方栩见在师尊处求酒无果,又转身去求师兄——他师兄心最软,肯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果然,在小瘸子的死皮赖脸下,获赏了一筷尖的甜酿。
甜酿入口香而不腻,又有些许醇醇的酒气,九方栩一口不够,又缠上他师兄了。
魏瞳为难道:“师弟,不可了,不能言而无信啊。”
九方栩臭不要脸:“师兄师兄,你最好了,再给我喝一口!就……唔!”
九方栩瞪大眼睛,无论怎么激动也只能“唔唔”两下。魏瞳哭笑不得,拍了拍九方栩的背,让他回去坐好。
九方栩于是又一瘸一拐地转身了,然后看见了自家师尊微愠的神情。
昭逸仙尊开口道:“先前是你答应你师兄只要一口,既然已经要到,就不可再耍无赖。”
九方栩闻言低着头,连“唔”声也没了。
昭逸仙尊:“现下天也暗了,山中多灵物,你这样吵闹,他们怎么入眠?”
一旁的魏瞳见状,好话道:“师尊,师弟现下被封了禁言术,也应当知道错了。”
昭逸仙尊:“抬起头来,知道错了吗?”
九方栩偷偷地嘟了嘴,点了点头。
这时,茯苓又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告状道:“仙上,九方栩嘟嘴了!”
九方栩狠狠睨一眼茯苓,再不敢有其他小动作了。
昭逸仙尊无奈地摇摇头:“那便再封一刻。把你的尾巴收回去。”
九方栩闻言一转头,才发现自己的尾巴不知何时冒出来了,此刻耷拉在地上。
怪不得昭逸仙尊连责怪都要头疼。
***
九方栩迷迷糊糊,突然只听一声巨响,他忙睁眼,只见一只小木灵在不远处:“仙上神识已归位。”
正是茯苓。
只是这小丫头好像还没有记起九方栩,但现下九方栩也无暇顾及其他,又是一声巨响,枯木从中裂开,不知是树根还是藤蔓搭起的台子拔地而起,而台子上,正躺着一个人。
是林木森。
林木森意识模糊前,只看见周围景象瞬间炸裂,数条粗壮的树根从四面八方蜿蜒而来,好像下一秒就要将他贯穿。
他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
但是还没有亲眼确认九方栩是否安全,于是死撑着一口气,不敢死。
只是下一刹那,预想中的痛楚没有到来,反之是一股雄厚清透的灵流自树根注入他体内,周身甚至自动形成一层保护结界,因爆炸而来的树根尽数被阻挡在外,不能伤及他毫发。
那柄原被包裹的剑周身也散发青光,一个不起眼的物什自剑刃而出,“窣”地钻入林木森眉间。
一道细而长的青色印记在眉心显露。
身下树根绕成的台子轰然碎裂,他从半空落下,而后被某人揽入怀抱。
“弟子九方栩,恭候师尊多时了。”
林木森缓缓睁眼。眼前的九方栩瞳红似血,鼻梁一对朱砂痣赤得耀眼。
“小栩……”
一时间,过往种种纷至沓来,林木森只闻一声尖鸣,昏了过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