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见(回忆)

七月初,正值越城梅雨季节。

整天淅淅沥沥的下雨,空气中水汽弥漫,潮湿又闷热,令人心生厌烦。

南景月每天都能听到苏梅兰抱怨这天气,晒的衣服一星期都不干。

但那天的雨像被陡然按掉的唱片机,戛然而止。

雨停歇之后的天气是阴沉沉的,吹着一股闷热的风。

南景月很喜欢雨后的天气,迎着风玩滑板,空气打在身上,凉丝丝的,毛孔仿佛都舒展开。

“你中午要吃什么……你这是要去哪?”

苏梅兰本是来问南景月中午吃什么的。

没想到一进房间就看到南景月怀里抱着一个东西往外走,苏梅兰嘴里的话断了好半晌才接上。

南景月越过她往外走:“去玩滑板。”

“雨刚停,地上湿滑,你改天再去……”

南景月啪的一声关上家里的大门,将苏梅兰的絮絮叨叨隔在门后。兴冲冲地拿着滑板往他经常玩滑板的地方跑时,没想到在半路上停住脚步,

距他家五十多米的另一栋楼前拐弯处,一个小孩人被小区的其他孩子们密不透风地围着。

南景月定睛一看,带头的那个胖乎乎的男孩是小区里有名的小霸王王磊,经常仗着自己体型优势,打架时把人推倒,然后一屁股坐在别人身上,把人压得起不来,特别阴险。

王磊的妈妈嘴上功夫异常了得,骂遍小区无敌手,小区上至八十老太,下至三岁小孩,就没有骂得过她的,且嗓门贼大,南景月离他家有六十多米,昨晚还听到他妈妈在骂王磊的爸爸窝囊不争气,遇到事情屁都放不出来一个。

王磊经常欺负小区里的其他小朋友,被欺负的家长找上门后,王磊的妈妈直接将小孩家长骂得狗血淋头,报警也没用。

警察来对她进行口头教育,往往都是教育不成反而还会遭到她的谩骂。

久而久之,小区里的人都对王磊一家避之不及。

王磊手指往前伸指着那个小孩,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

南景月刚走近,就听到王磊恶意十足地说:“哈哈哈,这就是那个新来的小三儿子啊!怪不得这么臭,臭人就应该在这种脏污地方,哈哈……”

透过那些孩子的身体间隔缝隙,南景月看到那个被欺负的小孩坐在把雨水填满的坑洼间,身上都是被人踹打的印子,痕迹印在白色的衣服上,似洁白无瑕的宣纸被泼上墨水,格外突兀刺眼。

小孩的手瘦骨嶙峋看上去没几两肉,此时紧紧抱着头,嘴巴死死咬着,用力到嘴角溢出血丝,一动不动,默默承受这莫名其妙、密不透风的恶意,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

南景月从王磊的话中认出,被打的孩子是不久前刚搬来北楼婆婆家的外孙。

这个小区虽然老旧,但也分高低档次,有东西南北四楼,按朝向分类。

南景月家就住在南楼,面朝太阳,光线通透明亮。

王磊家在东楼,虽然采光不好,但也说得过去。

宴祈的外婆家住在北楼,坐南朝北,一年到头阳光也照不到屋里,昏黑漆暗,在屋里几乎都要开灯。

因此北楼的买卖租聘价格会低很多,住在北楼的不是刚毕业没钱的大学生,就是年纪大没什么劳动力的老人。

虽然宴祈平时不怎么出门,南景月也没见过他,但南承在小区的居委会工作。

南景月听说过他家里的情况——妈妈死了,爸爸也不要他,只能跟着奶奶一起生活,性格孤僻,不爱出门。

南承每次讲起他们家时都忍不住叹息,时间久了,南景月虽没见过他,但也知道他。

南景月当下就忍不住了,把滑板往旁边一扔,冲上去就和他们扭打起来。

最后的结果是南景月赢了,双手叉腰,用力抹了下鼻子,学着苏梅兰看的八点档狗血电视剧里面的台词:“以后不要让我看见你们欺负人,不然见你一次打你们一次。”说完冲他们挥挥小手,作威胁状。

等那些人全部溜走后,南景月一瘸一拐走向宴祈。

他虽然赢了,但自己也没讨到什么好处,对方人太多,王磊又是出了名的阴险,难免受了些伤。

那小孩还蹲在原地,抱着头,彷如雕塑,对一切都无知无觉。

南景月走到那人跟前冲他挥挥手,见宴祈不说话,正想着这人是不是哑巴,不能说话时,面前的人开口了:“谢谢。”

声音如蚊子般细小,要不是四周安静,而南景月又蹲在宴祈面前,根本听不见。

南景月不在乎的摆了摆手:“没事,不用谢,我最看不惯的就是欺负弱小,以后他们再欺负你,你来找我,我帮你打回去。”

宴祈被南景月的动作吓到了,抱着头的动作更用力,身体绷紧,像头受伤小兽偷偷躲藏舔舐伤口时忽地被发现,害怕地将自己埋住,期望那人发现不了自己。

南景月不知道刚才还好好的人,为什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害怕。

他学着爸爸安慰妈妈的样子,伸出小手拍拍宴祈的肩膀,安抚道:“你没事的,我已经把坏人打跑了,你不要害怕……”

在南景月的耐心安抚下宴祈慢慢冷静下来,身子紧绷着,声音隔着手臂闷闷传出来:“你要打我吗?那你打的时候可以轻一点吗?”

宴祈刚才被为首的人踹了一下,现在胸口一片火辣辣,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在胸口那里,很疼。

他怕等会南景月打他的时候会忍不住喊出来。

宴祈从小就知道被挨打过程中不能露出任何脆弱的神情,不然就会招致更猛烈的殴打,他觉得这个小哥哥挺好的,帮他打跑坏人,鼓起勇气祈求道。

南景月猛地愣住,脑子因为宴祈的话空白了几秒,好半响思绪才回拢:“你……你说什……为什么要这么说……”

宴祈说:“从小到大,见过我的人不是打我,就是打完之后骂我,你打我时候能不能轻……”

南景月听不下去,打断说:“我不会打你的,你放心。”

“你为什么不想打我,”宴祈继续问,“那你想干什么?拿烫的东西烫我,还是要我在地上爬?”

宴祈一直低着头,南景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毫无起伏的嗓音,透着一股看惯一切,全然接受的死气。

南景月第一次遇到这种情景,也有点慌,竭力保持镇静,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打你、不想烫你,也不想让你在地上爬,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被欺负才帮你打跑他们的,不是为了打你。”

稚嫩的声音满是坚定。

南景月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但宴祈听懂了,好半响没有说话。

南景月跟着沉默下来,小心笨拙地轻拍着宴祈的背。

“为什么你见了我不打我,难道你不讨厌我,不觉得我脏吗?”

宴祈不知何时把护着头的手放下,露出死死保护的脸,用一双浅褐色的眸子,平静地看着他。

南景月看的直愣愣,忘记自己正在安慰人,脱口而出:“你好好看。”

宴祈:“……”

南景月小小年纪就非常颜控,因为小时候长得粉雕玉琢的,坚持被小区里面的叔叔阿姨夸漂亮。

所以南景月自己长的好看,认为他的好朋友也要长得很好看。

苏梅兰还因为他总是独来独往的,烦恼了许久,最后憋不住询问南景月原因。听完南景月的择友条件时乐不可支,还拿着这个与南承打趣了好一阵子。

但南景月不为所动,依旧坚持着他的择友标准。

他看遍了小区里面的小朋友都觉得他们不是爱哭闹,就是不好看,喜欢到处欺负人。

比起和他们交朋友,他更喜欢自己玩,因而至今都没正经交什么朋友。

宴祈第一次听到夸奖的话,还是这么直白的赞美,刚还没什么表情的脸唰的一下变红,像粉粉嫩嫩的蜜桃,刚抬起来的头又猛地低下,太过慌乱以至耳朵没藏好,红通通的暴露在外,出卖了他。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不讨厌你,我跟你又不认识我讨厌你干嘛……真的……”

南景月回过神之后慌忙解释,手足无措,一会儿摆手,一会儿摇头,脸颊泛红。

南景月毕竟年纪小,说了半天也没表达出自己心里的意思,急得团团转。

他抬起头往四周看了看,发现被自己扔下旁边的滑板,小跑过去,还没等他拿起来,就听到宴祈小心翼翼问:“你要走了吗?”

“不是,我没有要走。”

“好。”

宴祈慢吞吞应道。

南景月拿着滑板走过来:“你想玩这个吗?”

说完也不管宴祈答没答应,直接一把将滑板塞到对方手中。

宴祈一下怔住了,无意识捏紧手中的滑板,愣愣地看着对方:“那你……”

“我想邀请你和我一起玩滑板,”南景月问,“可以吗?”

听到这句话,宴祈似乎放下心来,抓着滑板的手松了点力,但依旧用很小的声音说:“可以。”

宴祈的嘴角弯了一下,不明显但一直观察宴祈的南景月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于是他也笑起来。

“对了,我叫南景月,南是东西南北的南,景是景色的景,月的话是月亮的月,就是晚上抬头看见的最大最圆的月亮,你叫什么?”

南承和苏梅兰谈论宴祈时说的都是那孩子,南景月只知道有这个人,还不知道他叫什么。

“宴祈。”

“宴祈,是祈福的祈吗?”南景月好奇地问。

南景月并不知道有什么祈,只是她妈妈每年都会去庙里给他祈福。

所以他就记住了这个,便以为都是这个祈。

“不是,他们说是厌弃的弃。”

闻言,宴祈刚刚激起的情绪低落下去,带着浓浓的自暴自弃。

他的脑海中浮现他那个正室哥哥说的话。

“你知道为什么我姓沈,而你姓宴吗?”

“因为你妈妈是小三,你是小三的儿子,小三的儿子当然不能跟爸爸姓,只能跟小三姓。”

“宴祈宴祈,可不就是厌弃吗?你生下来就没人要,没人要你,所以才会给你起名叫宴祈。”

“……”

南景月虽然不知道什么是厌弃,但他知道从他这个哥哥嘴里出来的词就不会是什么好的词语。

他反驳说:“什么厌弃,分明是祈福的祈,说明你有福气,你别听他们的。”

“可是,我听他们说”宴祈低声说,“妈妈给我起这个名的意思是祈祷她嫁入豪门。”

“你别理那些人,那些人都是乱说的,你只要记住你的祈是祈福的意思,可以带来好运。”

宴祈笑着点头:“嗯,我记住了。”

南景月又看呆了。

“那既然我们都知道对方的名字,说明我们是朋友了。”南景月说。

“朋友?”

“对啊?你不会是不想跟我做朋友吧?”

南景月急道。

怎料宴祈比他更急,拼命摆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么意思,是没有人跟我做过朋友……”

南景月看宴祈极力否认的样子,噗的一声笑了,而后更是大笑出声:“哈哈哈哈……”

宴祈见南景月笑得这么开心,直接愣住了,不明白刚刚还在生气的人怎么突然笑起来,但宴祈知道南景月不生气了。

他试探性地问道:“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南景月边笑边回答。

他笑够了,拉起宴祈,拎上滑板:“走,我带你去玩滑板。”

“……”

那一个下午小区里滑板哗啦啦响声交杂着小孩的笑声,他们踩在滑板上,仿佛忘却那些不愉快的遭遇,肆意又张扬。

那一天宴祈玩得畅快淋漓,原来有人会自己视作朋友,原来不是人人都视他为不详,原来也会有人接纳他,原来这世界不是恶意满满的。

天边晚霞映透半边天,人站在其中如身处画中般,飘渺又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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