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暮色

暮色如墨,悄无声息地浸染着天地。

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挣扎着沉入远山背后,将天边的残云渲染成艳丽的红,随即消逝在天边。

只留下深远的、逐渐清晰的星空,作为白日的诸多在夜晚最后的印记。

长安城的轮廓在渐深的夜色中模糊起来,万家灯火次第亮起,远远望去,像是星子坠入了人间。

小院陷入一种模糊的昏暗,远处家家户户燃着的灯火,周遭只有草木的影子反射着光,而远处街市隐约传来的喧闹,成为了眼下最为真实的景观。

见云无咎久久没有回应,苏珩维持着躬身的姿势,不敢移动。他的头垂着,只能看到对方那双沾了些许尘泥的靴尖,素白的袍角像是泛着光,在晚风中极轻微的拂动。

苏珩轻轻地吞了一口唾沫,喉结滚动了一下,扯动了胸前的伤口,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宽大的衣襟向下滑动。

他借着整理衣襟的档口,视线悄悄上移。那白衣男子只是静静仰望着天边最后一丝将散的流云,神情淡漠,仿佛方才那句恳求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风,未曾入耳。

他站立的姿态极为放松,却又给人一种无懈可击的感觉,仿佛与这暮色、这院落、这天地间的沉寂都融为一体。

这无声的静默比斥责更让人心悬。时间在一呼一吸间缓慢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苏珩暗自吸了口气,心一横,大着胆子向前挪了半步,再次深深一揖,宽大的袖口几乎触及地面,语气愈发恭敬,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尾音带着细微的颤抖:

“云大人,苏某……苏某自知才疏学浅,却也蒙受皇恩,为一方水土的父母官。此生别无他求,唯愿这方百姓能安居乐业,清享太平。“

他微微停顿,适时流露出几分力不从心的苦涩,眉头轻轻蹙起,形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一展他内心的忧愁:

“奈何……奈何苏某自幼体质殊异,经脉有损,无法修习内家武功,空有满腔报国之心,却无缚鸡之力护佑一方。

方才……方才苏某在街市巡视,见那伙贼人形迹可疑,鬼鬼祟祟,心中起疑便尾随其后。

行至这道观之外,发现他们竟欲盗取百姓们辛辛苦苦准备、明日便要送入宫中的秋贡!这才忍不住出声制止,却不想……学艺不精,反遭其辱。

若非大人恰巧路过,仗义出手,苏某恐怕性命堪忧,只怕明日就要曝尸街头了……“

地方小官?造福百姓?

云无咎面具下的眉梢微微地耸动了一下。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模糊的更鼓声。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情真意切。

若非他在这混乱的三个月里来回穿梭了数次,哪里会知道眼前这“苏和”的真面目是何等尊贵,却又是何等如履薄冰。

那所谓的“秋贡”,恐怕也只是他急智之下信口拈来的借口。

不过,那“幸免于难”四个字里透出的后怕,以及“性命堪忧”时那一闪而过的惊悸,倒不似全然作伪。

看来这位一心为民的“苏大人”,确实没少经历这等“意外”。

这倒是与他之前获悉的情报相适。

他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被冰冷的面具阻隔,低沉得几不可闻,消散在渐起的夜风里。

他终于垂下视线,那双隐藏面具之下、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的眼,轻轻瞥向身前这位演技堪称精湛的少年。

目光在他微微颤抖的指尖和刻意维持的、略显单薄脆弱的姿态上停留片刻,有些居高临下的带着些许玩味,似乎早已洞察一切,只是在欣赏一场精心排演的戏剧。

苏珩感到那目光落在身上,虽看不清对方眼神,却无端感到一股压力。

他立刻趁热打铁,抬起头,目光灼灼,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对力量的真切渴望:

“苏某深知自身武艺低微,在少有武艺之人前如同蝼蚁,故平日只能谨小慎微。

今日又亲眼得见大人身手超凡,翩若惊鸿,几式轻起,却婉若游龙,心中敬佩不已!

故此斗胆,恳请大人怜悯苏某拳拳之心,留在苏某身边,教导苏某武艺!苏某愿执弟子礼,尽心侍奉!

待苏某学有所成,能够立身于这朝堂之上,令百姓们安居乐业,定尽苏某所能,重答恩人!如此,苏某此生无憾矣“

他这番话说的又快又急,仿佛生怕对方拒绝,将一个走投无路、渴望抓住救命稻草的落魄小官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周围再次陷入一片更深的沉寂。一只晚归的乌鸦被惊动,扑棱着翅膀从残破的屋顶飞起,发出几声粗嘎沙哑的叫声,盘旋片刻,投入更深的黑暗中。院墙角落的荒草在风中摇曳,发出簌簌的响声,无端添了几分肃杀的气氛。

就在那无声的压力几乎要达到顶点、苏珩后背沁出的冷汗几乎要浸湿内衫时,一直沉默得如同石雕的云无咎终于动了动唇,一个平淡无奇、听不出任何情绪的音节,从他面具后逸出:

“哦。“

苏珩怔住了,先前那准备好的,满腔准备用于应对拒绝或盘问的说辞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有些不确定地看向那冰冷的面具,试图从那一成不变的图案上解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态度。是应允?是嘲讽?还是全然的无所谓?

正当他心头七上八下,各种念头纷乱如麻,甚至开始权衡是否要亮出最后的底牌时,云无咎忽然动了。

白影一晃,衣袂翻飞间带起一阵极淡的、混合着药草与冷冽气息的风,瞬息间,他已越过苏珩身侧,步履从容地向着院外走去,方向明确,没有半分迟疑。

等苏珩从错愕中回过神来,那人已至院门,空气中只余下那人疏离又清雅的声音,不高,却能够清晰地传入耳中,平淡的语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压力:

“不是要造福百姓么?带路,去你的官府。“

“好…好…去官府……等等,官府!“苏珩猛地回过神来,瞬间脸色微变,眼底掠过一丝真正的慌乱。

他赶忙快步追上,几乎是踉跄了一下,脸上迅速堆起万分抱歉、又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

“云大人!您且留步!您看……您看这天色已晚,月明星稀,衙门里那些胥吏想必也早已散值归家,饮酒作乐去了。如今过去,怕是连个看门打更的老大伯都寻不着了,岂不是让大人白跑一趟?“

他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侧过身子,伸出右手,引着云无咎转向与皇城方向截然相反的、通往繁华里坊的另一条路,语气恳切:

“不瞒大人,苏某那处小衙门,实在是年久失修,破旧不堪,墙皮剥落,案牍堆积,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万万不敢污了大人您的眼,乱了大人您清净的心啊!“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为体贴周到,似乎极力在为云无咎考虑:

“今日早些的时候,苏某看大人的装束不像我京城人士,大人怕是第一次来到长安城吧,如此,大人风尘仆仆,远道而来,想必鞍马劳顿,尚未寻得合适的下榻之处吧?这长安城虽大,客栈虽多,但鱼龙混杂,难免有招待不周之处。

若大人不嫌弃苏某寒颤,不如让苏某先行安排食宿,大人也好沐浴更衣,好生歇歇脚,解解乏。

待明日……待明日天光放亮,苏某定然命人将衙门内外洒扫整理,焕然一新,再备上清茶薄酒,恭请大人莅临视察,指点弊政,您看……如此可好?“

他微微仰头看着云无咎,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与小心翼翼,将一个想要巴结高手又怕露怯的地方小官心态把握得恰到好处。

面具之下,云无咎的唇角微微扬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这苏珩,反应倒是机敏,戏也做得十足。

免费的食宿?有人上赶着安排,倒是省了他再去寻摸落脚处的麻烦,不要白不要。

反正,这家伙,虽说在朝堂上步履维艰,但这点银钱开销,是断断不会缺的,现如今自己孤立无援,尚无收入,这食宿能蹭一时是一时。

……

将云无咎安顿在京城东南角一家颇为清雅幽静的客栈“清音阁”后,苏珩站在客栈门口,对着那扇闭合的房门又恭敬地行了一礼,这才转身下楼。

一出客栈大门,他脸上那谦卑热络的笑容便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冷漠的面容,思索着,迈步向前。

在熙攘依旧的夜市中穿行了一阵,确认无人跟踪后,借着浓重夜色的掩护,迅速闪入一条暗巷,七拐八绕,最终悄无声息地接近了皇城东侧一处专供杂役、贡品进出的偏门。

此时,正有一支队伍沉默而有序地缓缓向皇城方向行进。

这支队伍颇为奇特,人们衣着各异,有的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车上盖着粗布;有的小心翼翼地捧着锦盒或包裹;更有甚者,肩上还扛着活蹦乱跳的禽畜。

这便是大越皇朝特有的“夜贡”队伍。

依照祖制,每半月,长安街上便会聚集起各路商贩与手艺人,他们将自家最引以为傲的商品或作品在这一晚送入宫中,每人皆可获赐一两银子,以示皇恩浩荡。

若有谁的贡品有幸被皇帝或宫中贵人看中,更能获得丰厚赏赐,这奖赏足以改变一门一户的命运。

史书记载中,便曾有一盏巧夺天工、流光溢彩的琉璃光盏,为其主人赢得了一千两白银的巨额赏赐,使其主人一跃上了富商贾行列,被百姓们传为美谈。

苏珩低着头,将呼吸放得极轻,巧妙地利用前面一个推着蔬菜车的老农作为掩护,如同游鱼般混入了队伍之中。

他显然对此道尤为熟稔,在偌大的皇宫中,他借助宫殿的阴影、回廊的立柱,几经穿梭周转,避开巡逻的侍卫和往来的宫人,最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位于皇宫西侧略显偏僻的文华殿。

殿门在身后“咔哒”一声轻响合拢的瞬间,他周身那时刻维持的机警谨慎、小心行事的姿态,便如同卸下的重担般,彻底卸下、消散无踪。

他几乎是拖着脚步,踉跄着走到窗边的软榻旁,任由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般瘫软下去,深深地陷进柔软的垫子里,发出一声几乎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浓浓倦意的叹息:

“喜儿,累死我了,备水,我要沐浴!“

声音沙哑,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疲惫。

殿内烛火随着门窗的开合轻轻晃动了几下,映照出殿内清简而不失雅致的陈设。

一道与苏珩身量相仿、动作却更为轻捷沉稳的身影从内殿无声无息地走出。

那少年面容清秀,眉眼低垂,手中捧着一套叠放整齐的干净常服,步履从容地走到榻前,语气熟稔而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

“殿下,今日怎么归得如此晚?“

苏珩闭着眼,抬起手,用指关节用力揉了揉紧蹙的眉心,似是要将那满腹的心事与疲惫一同揉散。

他没有立刻回答喜儿的问题,只是维持着那个瘫软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方才那场心力交瘁的表演中消耗殆尽了。

殿内只剩下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两位少年清浅的呼吸声。

嗯,朋友说段落篇幅偏长,调整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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