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一直觉得其实他已经死在了那天——末记月的第八日。
后来展开的所有情节,都是他遗留在尘世的最后一丝不甘,化成怨灵,在寻求消解。
六国的人们有个共识——心有不甘是无法托生的,魂灵要在尘世游荡直到症结散逸。
身为因理学家他深知这种说法可笑。但也从没有真正的死人能够发表一篇学术论著,来阐述人死后究竟会不会存在主观意识,会不会有魂灵漂荡。
类似于魂灵的东西,名为命核的实在的因理关系组,对于没有接受过濯礼的驽人来说,一般在躯壳失活后的两个小时内,会完全熄灭。这在须臾之门中是经过无数次论证有着详实论据支撑的基础知识。在运法界来说也是如此。
柯林是接受过濯礼的因理学家,排除意外伤害,寿命总长大约在两百年左右。根据今年的体检信息显示,他的身体年龄,包括长相,大约相当于平均年龄为一百岁的女神岛人的四十五岁。但他的实际年龄是八十四岁。
柯林惯用左手。末记月的第八日,他留下遗书要求因理学会销毁灰晶素相关的一切成果,用餐刀割开了自己的右手手腕。很快他就失去了意识,肯定没有两个小时。
阿格尼薇是个好人,很遗憾要连累她。最后柯林这么想。
阿蓝陪同外出的三天总共花费三百万元安索,柯林的公务配给当然不够支付这笔巨款,他向无尽海借了这笔钱,利息三十万。他没什么所谓,反正辛尔敏不会让他死在这种地方。
辛尔敏很有所谓。财资部死活不肯支付这笔莫名其妙的费用。当然,不付是应该的。他只好骂骂咧咧又签出一张个人支票。
阿格尼薇把人从塞拉维带回朗晴公馆。朗晴公馆是须臾在安德洛所的重要工作点,柯林一直被安置在这里。
新的债权人宣布他将进入无限期的新一轮禁足。
柯林自知自己软弱怕事,从未想过成为什么为理想殉道的战士。他热爱和平,热爱内心的平静,他的一生都在回避争端,包括选择新生素替代品的研究方向,也是因为足够冷门不必引人注意。
可命运就是把他推到了这种境地,他没想过这种被销毁许多年再未被提起的东西,对防务团而言那么举足轻重。现在想来,甚至它的“不被重视”就极有可能是利益相关各方角力后的最终呈现,而非本来就无关紧要。是他自己太蠢没有看清。
五年前灰晶素可识别率进入百分之七十的区间,他就被防务团盯上了。这个强势的特殊部门在中枢内部被重重封印,对住民不会有过激行为,但不过激的范畴内也有足够的手段迫使他屈服。
柯林没想到自己是那么不畏强权不愿屈服的人,心平气和时进行衡量甚至觉得对此的叛逆比起理念冲突占了更大比重。从那时起他就患上了严重的情绪疾病。
人会溺死在云里吗?他时常这样想,然后常识告诉他不会的。但他觉得会。
阿蓝是他满城乌云缝隙里透下的一点空气。是乌云镶边的金色。他以为是太阳,原来是金子。阿格尼薇对他的看守并没有达到密不透风的程度,他有机会偷跑出去。但没有钱他根本见不到阿蓝。
他没有勇气像辛尔敏说的真的去杀了普卡。这个男人身边随时跟着七八个人高马大的雄壮保镖。魁梧的保镖无死角地扫视所有方向,使人多看他一眼都觉得畏惧。
话说回来就算没有保镖,就算将枪支交给柯林指向他的脑袋,只要扣下扳机就能杀掉他,柯林也不会这么做。他怎么可能去杀人。
辛尔敏不值得信任,他说灰晶素不会被无差别应用到寄种人清洗行动中,他们只为寻找某个对中枢安全具有极大威胁性的寄种人。但众所周知他对寄种人一视同仁的憎恶。现在他知道了,阿蓝同样涵盖其中。她那么热烈而绚烂,她应当永远活着。
但辛尔敏说的另外的话他很认可,这样僵持下去是没有好结果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灰晶素是什么、可以用来做什么,这些一旦被寄种人群体得知,他必须死。他们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能力,甚至能在梦中将人杀死。
乌云总是散不开,连最后一点点光亮也没了。也不下雨,就堆积着,然后膨胀。在胃里,在四肢,在左边或右边脑袋引起可恶的偏头痛。
他觉得足够了。他可以早一点结束这种折磨。他要让她永远活着。
死神在黑云里穿行,它从雾气中现出一点身姿,像是游荡的巨大水母。云层翻涌。柯林在云的裂隙里看见真正的太阳,真正的光毫不吝啬,像巨幅瀑布倾泻而下。水母折射着各色的光,卷着乌云游向远方,在远方无法接近的城池降落。它在云雾里像心脏和子宫跳动,或像一座巨大的三角碑,收藏着死亡。
柯林看见自己的灵魂飘向它,万千无数的灵魂正飘向它。他也即将进入它的怀抱。
被拒绝访问了。
阿蓝穿着一件黑色的安德洛所老式女袍,像是丧服,用粗麻绳做腰带,头上簪着白花。她被绳子捆绑着,闭着眼从高处飘落,她看起来才像是死了。死神的触手垂下丝线,丝线动一动,她的手脚也动一动。
柯林向她伸手,但像同极磁铁相斥无法靠近,反而被越推越远,直到他睁开眼。
感知缓慢地恢复。许久后,柯林抬了抬手。他看见自己右手手腕贴着医用胶布,他好像还活着。
他搞不清自己是不是还活着,但觉得这个梦境似有深意,好像有什么启示。他觉得应该再见一次阿蓝。他不喜欢她不自由。
辛尔敏来看过他,给他留下一把装满子弹的手枪,让他下次选择更高效的方法。
但他本人回中枢去了。子弹没机会射进他的脑门。
柯林并不想回中枢,即便辛尔敏认输了放他回去,他仍不知道自己的解脱究竟在哪里。
或许和寄种人一开始就不应该出现一样,他也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上。一切都不应该出现,这个世界就不该出现。他只剩下这种无力感。
末记月十二日,他最后一次走进塞拉维。或许想要杀了普卡,或许再一次杀了自己。
往无尽海去的路上途径达蒙唯一一座神堂。
大河神堂的娜莉嬷嬷已经一百零三岁高龄。
柯林鬼使神差地走进这座简朴的宗教建筑,没几步就穿过礼堂进了墓园。这座神堂的墓园与他见过的大多数都不太一样,并非是通往后山或地宫的仪式性入口,而是“墓园”本身。但这里面积很小,埋不下太多尸骨,就砌筑了一些高墙,墙上插着许多正三角、倒三角的牌徽,牌徽上写着名字,供人悼念。
面向墓园的是一座背身神像。神明裸露的脊骨像命运一样扭曲。
因年迈而缩水的老太太坐在神像脚下,蜷成一团,对面放着一只旧电视机。不知出了什么毛病,画面不停地抖动。
太古老的东西柯林并不会修。
老太太也不在看电视,她看起来在看电视,但实际并不是。她只是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在意。
“我梦见一只巨大的水母。”柯林向神堂里忙碌的黑衣修士说道,“不知道这样的意象,是神明想给我什么启示?”
“人们最可笑的地方,不就是以为神明总想给点什么启示?”那黑衣修士向他笑着,问,“你遇到什么问题了?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些启示。”
他拿出五枚三角牌徽,装进一只竹筒中,晃了晃。
“你可以问出你的问题。”他说。
柯林想了许久,问:“人真的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吗?”
修士将竹筒递给柯林,示意他上下摇动。
牌徽撒到桌面上,他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翻到方向完全符合的某一页指给他看。之上写着:
山。
“什么意思?”柯林不明白。
“神明愿意给你一些启示。”他笑嘻嘻地说,“但此间真意要你自己去体悟。”向他伸手:“五十安索。”
柯林完全一头雾水。
将身上剩下的所有零钱都给了他。但他觉得这是个骗子。
绮莲很高兴得到比他的报价多得多的酬劳,抽出其中一张二十安索纸币放进娜莉嬷嬷的衣兜里。向她问:“人真的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吗?”
娜莉嬷嬷的牙都掉完了,笑得格外慈祥:“那咋了?”
柯林有些顿悟。
绮莲向柯林说:“她听不见。但我喜欢她的答案。”
“她听不见吗?”
“年轻时候就这么嚣张呢,被人打了一顿后就听不见了。现在人也糊涂了。张口就是‘瞅你咋的’‘那咋了’‘你咋的’。但今年也要一百多岁了,老东西有点本事。”
娜莉嬷嬷知道他嘴里没好话,狠狠瞪了他一眼。
绮莲笑起来。柯林也笑。
后来,他在去无尽海的路上提前见到了阿蓝。她就在路边,穿着和他梦境里所见的一模一样的黑色丧服。以至于柯林愈加肯定自己早就死了。
她先看见柯林,在马路对面喊他。她提着一只红色的塑料桶,有些费劲,桶里似乎装满了水,将她的衣服打湿不少。但她脸上的神情,怎么看都只能形容为“丰收的喜悦”。
“快来!我研究出一种新菜。”她招呼道。
红色塑料桶里是满满的水母。
小巷里有一间没有招牌的门面,外间的墙上挂着不少石膏牌子,写着一些意识流的词汇,诸如春风烤饼、嚎啕大菇之类的,没猜错的话应当是菜品名称。
阿蓝在后厨倒腾了不多会儿,端出来一份神奇的餐食。反正这种组合方式柯林第一次见。
芥辣水母拌油炒面。
“怎么样,是不是很不错?”阿蓝坐在他对面,期待地望着他。
“是的,很爽口。”柯林回答,并将食物吃完了。
“但我想不到应该取个什么名字,好听响亮的那种。”
“死神拌面。”他说。
“哇偶,酷炫。”她喜欢这个名字,“但是为什么叫这个?”
“就觉得应该叫这个。”
“好吧,听你的。”她大笔一挥,将死神拌面的名号写在一块空白石膏牌上,跑出去挂上餐单绳。
“我想救你,但是我做不到。我如果能杀了普卡,你就自由了。但我做不到。我打听过,那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死在他手里的人命没有二十条也有十条。或许我应该试一试,就算失败了也算努力过了。但我做不到,我不想杀人。我太失败了。”柯林不知道怎么开口跟她说这些,呆呆地发愣。
她沾了一些海水弹到他脸上。看他被吓得一个激灵便哈哈大笑。
他腼腆地笑了笑,擦了擦眼镜,伸手挖口袋发觉有些尴尬,想起来说:“我身上没有钱了。只剩下这个。”他将装满子弹的手枪放在桌上。
“噢,柯林!”阿蓝向他笑着说,“我这里都没有客人,收银机里都是空的。最值钱的就是厨房里那桶水母,不然你拎走算了。”
“我是说,我用这个折抵饭钱。反正我想我用不到了。”
“请你尝尝口味当然不用收钱。不过……”她想想自己确实没有一把枪。或许也可以有一把枪。“要是你愿意送给我的话,我很喜欢。”她很雀跃。
柯林最后看她一眼,向她告别后走出门口。他走得太快,阿蓝从里间追出来说着什么,但话语被在一阵剧烈的嘈杂淹没。
他被卷进人群。
人群汹涌地推搡着,推着他往人造高山的方向去。
防务团事务有特别处置方式,关于辛尔敏需不需要在柯林之死中负责的议题,经过无数张利嘴的唇枪舌剑,最终判定他无责。他的强制保护令会在新的一年撤除。
神与纪年三千零八十五年末记月第一百日,这一年的最后一天,迁年节。
辛尔敏仍旧盘踞在茉莉的小诊所里不肯离去,茉莉和赫拉陪他吃了晚饭。而后茉莉去他的未婚妻家中拜访,赫拉则急着回实验室跑一组数据。
辛尔敏一人坐在花园里,对着月亮喝酒,啤酒瓶子扔了一地。
他也不是完全没朋友那么可怜。赫拉把格温和咪咪喵喵一家都绑架来了。她一直都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
面对这位传言中十分可怕的大坏蛋,格温显得十分局促。
猫咪一家那四只两记月大的小奶猫倒是一点儿不见外,在辛尔敏身上攀来爬去,把他当作人形猫爬架。
远处传来钟声。
新的一年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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