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正,鸱城内。
主街侧旁的砖房是半塌的,在这座破败不堪的城池中,出现一抹耀眼的绯红。男人微微侧首,拉了一把身后的青衣人:“一路都太安静了,走,去军营看看。”
祀凝眉,随即脚一蹬屋瓦窜了出去,而上官煜则从另一个方向离开,几下便消失在了砖房中间。
军营。
林琼站在营帐之间,正跟一个士兵说着什么,末了吩咐下去,才看到不远处立着的青衣人。
林琼紧走两步上前道:“您是白公子的人吧?白公子去哪了?”
祀点头,却没回答他的问题:“你们将军呢?”
林琼连忙带着人来到主帐外,却没进去,他站在帐外面露难色:“将军今日清晨迎敌伤了手臂,此刻不知……”
“林琼?”帐内传来苏生的声音,“是林琼吗?进来吧。”
林琼忙应声道:“是,将军。”
他掀开帐帘,让祀先走了进去。
苏生看到青衣人时先是一愣,继而笑起来:“阿祀公子。”
“嗯?”祀闻言一怔,后又无奈地摇头:“是那家伙让你这样叫我的?你别听他的。”
苏生好笑道:“是,是他。公子不喜欢我便不这样叫了。”
祀颔首:“若是不知道叫什么,那就称呼我为……”他思量片刻,道,“称呼我为小花吧,直接叫就好了。”
“小花?”苏生忍俊不禁:“听着像个女子。”
“咳,”祀跳过了这个话题,目光转向了苏生右肩上的伤:“这场仗打得如何?苏将军伤得严重吗?”
苏生侧首,瞟了眼肩上狰狞的伤口,“不打紧,这不算严重的。”
“仗打赢了。”他继续道,“你们刚走不到半个时辰,南邺军队就把城围了,我与林琼,陈统领本想出城迎敌,却发现被白公子封住的城门是打开的。白公子此前特意嘱咐过我,若军临城下,切记不可打开城门,要等城门受损,对方攻破了“天眼”,再开门迎敌。”
祀听后想了想,道:“你们一去到外坊,城门就是打开的?”
苏生回道:“虽未大开,但是虚掩着的,并未合紧。”
祀不再说话,只是点点头,他伸出手指轻点上对方还在流血的伤口,白玫瑰攀上苏生的臂膀,洁白的花苞绽开来,从花心溢出一颗剔透的露珠,落在他肩上,从纱布渗进去。苏生只觉得肩膀为之一轻,伤口也不再出血,他仿佛能感受到血肉生长、愈合的沙沙声。
祀动作缓慢地收起花藤,悠悠道:“对了,将军可知道此城原先住的是哪族人?”
这问题可以说得上无端,苏生不知其意,却还是回道:“了解过,敕南族。”
祀颔首:“那将军可知敕南族信奉过一个伪神?”
“什么?”苏生眼中的疑惑持续加重,但在与祀相撞时骤然平静下来:“伪神?”
“不错,神名喀希沝詉。”祀接着道,“将军可知这伪神的原身是什么?”
没等苏生回答,他便顾自道:“是石楠。”
苏生一怔,“石楠……”
祀微微笑道:“苏将军,好好养伤,这两日就待在军营,我同小白会处理其余事情。”
苏生对上他的眼睛,仿佛从中看到了什么,他背后登时一凉,鬼使神差的,他点了点头。
直到祀出了主帐,苏生挥手,让林琼也退了出去,他一人独自坐在主帐正中的矮案边,一盏茶喝尽了,男人轻声琢磨着:“石楠……”
上官煜与祀分开后,独自从北门翻了出去,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城外。面前是成排的辎重车,上官煜上前仔细检查着,守卫见到他纷纷低下头,退到马车旁,规规矩矩地站着。
上官煜询问了看守辎重的士兵,了解情况后又从城门翻了回去 。鸱城的战争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南邺军队没了军饷,三年内不可能再次发起战争,这三年,是属于北凨的时间。
上官煜笑了笑,他已经能想到柳令辞听到这个消息时,大声嚷嚷着要举兵南下的模样了。
两人在军帐的尽头碰面,互相交换了信息,上官煜朝着主帐的方向瞟了一眼:“他伤得不重吧?”
祀揣着袖子,漫不经心道:“不严重,皮外伤。我给他用了神明垂泪,最迟今晚,伤口便能好个大概。”
“那便好办了。”上官煜眯了眯眼:“如果你已经给了他提示,而他也会意了的话。”
“等着吧,最迟今晚,鱼就上钩了。”
两人用晚饭时,乌云将月亮遮住了。上官煜突兀地起身,将头转向了帐门口被夜风吹起的半拉帐帘。
苏生收拾着桌案上凌乱的书简,檀木笔架下面压着一张薄薄的宣纸条,纸条的边角露出一个笔锋凌厉的“生”字。男人将纸条抽出来,小心翼翼地从衣襟里掏出个绣着小白花的锦囊,锦囊中还有不少相同的字条,新的那张纸条被收进去,被主人贴着胸口放好。
帐帘莫明被掀起,苏生警觉地抬头,手摸上了书案边靠着的佩剑。
有人影映在帐布上,身形无比熟悉,苏生心中了然,随即吹灭了书案边点着的烛台。
火苗晃了一下,熄灭了。
帐中一片昏暗,蜡油缓慢地凝固着,渐渐冷了下去。
苏生的心也渐渐冷了下去。
他此刻卸了甲,身着一袭布衣,走起路来一丝声音也无,他缓缓绕过桌案,贴着帐中央的木屏风站直了。
良久,像是确认了帐中人已睡下了,军帐的门帘被掀开了一条窄缝,男人悄无声息地钻进来,掌中紧握的利器闪了一瞬冷冽的光。
那人摸黑在帐中缓慢地移动着,仔细绕过了玲琅烛台,踏在地上铺着的兔毛地毯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男人走得很仔细,发出的声响几不可闻,但苏生此刻与对方距离极近,只隔了一扇上下镂空的雕花木屏风,再细微的动静都能被他听得一清二楚。
男人绕过屏风,而苏生则站在另一侧收敛了气息,两人之间只隔了一张长腿圆木桌,桌上摆着个小臂长的瓷瓶,勉强遮挡着苏生的身形。光线太暗,男人一步步逼近书案后的木榻,忽的发狠一匕首捅了下去。
匕首贯穿了榻上不厚的棉被,却蓦地发出“当啷”一声炸响。男人陡然一惊,忙伸手掀开棉被,那棉被下丝毫不见人影,只有一具冰冷坚硬的轻银甲。
男人正要再动作,耳朵却捕捉到一丝轻响——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兵器被拔出时的声音。
转瞬间,冰冷的长剑已架在了颈间。
帐中所有的烛台同时亮起,上官煜从屏风后探出头来,没有人听到这人是何时来的,就连久经沙场的苏生也是。
林琼僵硬地站在原地,他愣了半晌才勉强侧了侧头,余光看向身后比自己稍低半个头的人:“将军?”
“别动!”苏生眼看着对方的脖颈就要撞上利刃,长眉骤然一立,眼尾都气红了:“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你是我一手提拔的副将,我从未亏待过你,你怎么……”
“从未亏待我……?“
“是!”林琼梗着脖子道,“你从未有愧于我,但这样被你压一头的日子我过够了!同样是镇南关的将士,凭什么你能得大帅青眼?我却不行?!凭什么谁都对你尊敬有加,你分明只是个穷乡僻壤爬出来的酸书生!仗着会些功夫又有几分姿色便去讨好大帅,我告诉你,镇南军中看不起你的人多了去了,这么多年了你不回镇南关不就是因为……唔唔唔!!!”
“说话如此难听。”上官煜的眸子亮了亮,灵力一闪即收。他拧眉道,“不会讲话便不要讲,别脏了将军的耳朵。”
祀此刻也从屏风后出来,眉头微微蹙着,怜悯地看了眼已经被按在地上的人。
林琼被这眼神一激,随即更猛烈地挣扎起来,可肩背被苏生按着,动弹不得。苏生手上使力压住他,抬头看向上官煜:“公子,让他张嘴。”
上官煜不置可否,“啪”地打了个响指,林琼的嘴猛然张开来,他的嘴不受控制般张大,整张脸便扭曲起来。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苏生一脸无奈。“他显然有话要问我。”
上官煜瞟了一眼地上张着嘴狼狈不堪的男人:“这样的人直接杀了便是,留着徒增烦恼,将军要是松开了他这张嘴,到时候怕是会闹得很难看。”
见苏生低头不语,上官煜伸手拉了祀:“罢了,你自己解决。”
两人出军帐时,遮着月亮乌云被夜风吹开了,月光如水般洒下来,男人披了一身的长发映出亮眼的光。
“所以你跟苏生说了什么?”上官煜回身,被夜风拂起的长鬓,与祀的纠缠在一起。
对方只回了他两个字:“石楠。”
上官煜将这二字在口中细细研磨着,忽的想通了什么似的,他笑道:“孤独与背叛?阿祀能肯定他对于花语有所涉猎吗?”
“并不能。”祀摇头:“所以我为他治好了伤,你与他相熟,我却不,也没必要救他。”
祀说完便离开了,看方向是回了他们的军帐。上官煜摇着头直笑,心道这回柳令辞可欠了他家圣子大人一个大人情,也不知道自己再去镇南关时会是个什么景象。
男人在月光下站了会,身后的帐帘被掀开了。苏生走出来时,夜风中多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上官煜借着月光看见,对方袖口上沾着的一丁点血。
“结束了?”
“结束了。”苏生掏出素白的帕子,仔细擦拭着每一根手指。“就你一个?小花呢?”
“小花?”上官煜一怔,随机反应过来:“你说阿祀?大概睡觉去了。”
苏生将沾了血的帕子扔了,又转头跟上官煜道谢。
上官煜直摆手,道要谢就谢他家小花,随即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自己要回去了。
苏生目送男人离开,他打了个呼哨叫来几个士兵,又指了指将军帐:“去,收拾干净。”
他再转身时抬起头,望向头顶那一轮明月,心中并未泛起多少惆怅,而是无尽的孤独如潮水般起伏。
月光像那人的手,轻柔地覆上男人的头。
或许是该回去了。
军帐本就不大,又因为放了不少物件而显得有些拥挤。祀半靠着木榻的扶手,出神地望着跳动的那一豆灯芯。
上官煜进帐的动静在安静中被放大,祀猛然回神,撞上那人浅色的眼睛。
上官煜从小桌边端了杯热茶,往祀旁边一坐,将杯子塞进了对方冰凉的手里:“在想什么?”
祀双手捧着杯子摇头:“发呆。”
上官煜好笑地看着他:“是你让苏生叫你小花?”
祀疑惑抬头:“嗯,怎么突然问这个?”
“听起来像个姑娘。”对方的唇角仿佛用力下压似的,可最终还是没压下去,翘起一个微小的弧度。“怎么取个这样的诨名?”
祀瞟了他一眼,动作很慢地抬起杯子抿了口茶水,末了正要张嘴却被那口茶烫得连连咳嗽。
祀皱起眉,疼得捂着嘴好一阵子没说话,上官煜瞅着他眼尾都红了,眯了眯眼,只觉心里像被收着指甲的猫儿挠了一爪子,又轻又痒。
他从来都是嗜血的,有时他恨不得将眼前的人摁着啃食个干净,直到对方以神赐的方式亲吻自己的耳尖,他突然怕了。
他是神。
他是我的神。
他不只是我的神。
他遏制住自己内心肮脏的**,他的愿望变得很小很小,他只希望可以永远信奉他。
祀将杯子放下了,和烛台并排摆在一起,他转头看了看身边发呆的男人,拽了拽他的袖口。
“喂,睡觉了。”
上官煜一怔,口中胡乱道:“啊,好。睡觉。”
他脱了外袍合衣躺下,还不忘熄了桌上的烛火。
祀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几欲张口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几声轻响后,他也躺下来,面前是上官煜有些清瘦的背影。
神明伸出手,有些颤抖地靠近他的人间,犹豫着,犹豫着,还是放下了。
神明是个懦夫。
人间也是。
关于苏生和大帅~
我们家小苏将军才没有讨好过柳大帅,都是柳令辞那傻狗每天净往我们苏苏旁边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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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贰拾柒 · 败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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