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雪谷骨花

是玄铭从西海学成归来的某天。

玄铭如往日一般照常从床上醒来。他惺忪的双眼还未聚焦完全,就瞥到自己床前的凳上坐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借着从窗棂射进的晨光低头看着手中的书。

玄铭在床上懒了两下,似乎是不想起身来见这“闯进”房中的来人。而那人似也是没看见玄铭的动静,从而并未出声惊扰,只是继续翻动了手中书页。

书页摩擦的沙沙声兀自响在这间被晨光铺了半片的寝室内。玄铭窝在厚实柔软的被褥里。他和师兄从小盖的被子就很厚,因为师父觉得这样可以睡得又香又暖和。

他也这么觉得。

可是自从和师兄分开睡后,即使师父亲手给他铺上了完全和师兄一模一样的被子,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暖和,而且还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但玄铭总觉得就是少了些什么。

于是玄铭养成了把自己蜷起来睡的习惯,似乎这样就能多些什么。

从西海回来后玄鸿派的一切都没有变,只是这和他离开时丝毫未变的被子却再也睡不暖了。不仅是因为在西海接受试炼泡了太久从而导致的身上那股如何都甩不掉的寒意——更是因为有的人已经不在了。

“掌门师兄今天是得了什么空来看我?”玄铭过细的手腕搭在并不想睁开眼的脸上,声音还带着些刚醒的倦意。

“前段时间比较忙,刚好路过这就进来了。”玄常放下了手中的书,没有继续看着床上的人,“如果你要梳洗的话我就先出去了。”

“师兄这么见外?没有声响的在我这坐了多久,师弟我都没说什么。”

“总共一个半时辰,从你第一次醒是半个时辰。”

……怎么还睡了个回笼觉。玄铭懊悔地想到。他下意识摆摆头让那些残留的困意消失不见,不过其实也不需要,自从玄常出现他就彻底清醒了。于是他对着玄常说道:“那就还请师兄在门外稍等片刻。”

一听到玄常开门出去的声响,玄铭三下五除二就从床上蹦下,以自己最快地速度把自己略显繁复厚重的衣服穿好,然后坐到镜子前开始解决每日出门前最头疼的问题——梳头。

自他接受传承后他的头发就比寻常修士长上许多,几乎是及脚的长度,梳起来是格外的麻烦,更别提每次他睡起都是顶着一头的乱毛,想要顺利快速出门的话更是难上加难。如果说特意研究一个梳头的法术的话——也没那个必要。所以他每次都是将就梳两下后找根簪子一把簪起,能簪多少就是多少,今天也不例外。他才不管门外站的是谁,更不知道他今天这么突然地来找自己干什么……明明都已经几个月没好好说上话了。

一切准备好之后佯装无事的玄铭走出门就看见了在那颗巨大的海棠树下背身站着的玄常。今年的海棠也开得很好,似乎是在庆祝这玄常这个掌门做得很是成功。但玄铭不这么想。

他不理解为什么玄常要选择开放玄鸿。他不想每天面对着无数他不认识也不感兴趣的面孔,同时还要接受他们不论好坏的问好。但玄常和他说你可以只待在屋子里,任何人任何事你都可以不管,只是我会有些必须由你出面的事会来拜托你。

“是关于门派的?”

“是的。”

“只要是关于师兄的事我不可能不答应。”玄铭执拗的目光仿佛要将玄常洞穿。

但玄常没有回答玄铭,唯有垂下的眼中他目光颤动。

“算了,就这样吧。”玄铭移开了自己的目光看向了自己还残留着些许剑茧的手,“以后如果有事就来这里找我。”

玄铭想了想,只有是这个可能玄常才会突然来找他了。玄常的背影自他离开玄鸿派后变了很多,从前的他像是一枝孤身的竹,恰如天上的冷弦月,如今却已经是一座沉稳的青山。

玄常听见动静回过头看向了刚刚出门的玄铭。因为自带的寒意所以他常年穿得很多,如今在手边更是添上了一个手笼,外加一件淡紫的白毛领大氅在身。黑发被他简单簪起,但总免不了有几缕碎发落在他白中透红的颊前。

不知道是冻的还是被自己捂的。

玄常皱着眉走近玄铭,玄铭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了会让师兄露出这个表情。自己最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难不成师兄今天是来找自己算之前的账的?那也不对,那个时候他都说不要紧了……

“进门,我给你重新梳。”

“……什,啊?”还没反应过来的玄铭就被玄常又拉了进房中。

一路被牵着袖子走到了镜子前面,玄常熟练地找到了梳子所在。玄铭身上彻骨的寒意对他这种修为的剑修来说不算什么,他拔下他送给玄铭的那枝梅花银簪,一下一下极有耐心地把玄铭还有些乱糟糟的头发梳顺。

二人许久都没有如此亲近过了,玄常身上淡淡的皂香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没变。玄铭放在手笼里的手越来越热,就快要被闷出汗了,但玄常似乎还没有梳完。

他知道师兄只是爱整齐的老毛病犯了而已,一种不安得以放下,另一种心慌却又被提上心头。

玄铭这会不光是脸红,耳朵也跟着红起来了。修仙之人目达耳通,但早晨玄常的进入却并未惊醒玄铭。玄铭清醒地知道这并不是他睡得有些沉的原因,而是玄常本人正如他身上发白的皂香一般,完全浸入了他的生活。

他不敢去看镜子中被投射出的二人同等熟悉的脸,只能盯着默默吸着手汗的手笼,祈祷着师兄赶紧结束这场突然的“亲近”。虽然他本人可能并不觉得突然。

在西海的二十年就像是被洗旧到发皱的布料,一次一次被反复地浆洗,再被放置到烈日下暴晒,那些褶皱不可能再被恢复。

教长们都说是他最有希望获得尊者传承的人,他也刻苦地练习术式,但这并不是为了获得传承。他只是想快点回到玄鸿派,回到他最贪恋与不舍的那个地方。每次为了更加接近传承所在而下潜到海中极限时,术法构成的保护罩正从外层开始丝丝碎裂,他总能在周围干燥中混杂着缓缓侵入的咸湿的空气中闻到淡淡的皂角香味。

其实他从未见过师兄用过皂角洗衣服,似乎那种味道只有他能闻到似的。但他喜欢这种味道,所以他能够坚持把将要破碎的保护罩中的能量用到最后一刻,深潜到从未有人并未涉足之地,成为教长口中最有希望之人。

即使他们分别了二十年,如今发生的情景才让玄铭明白,这种从小就存在的习惯之感根本无法被时间抹除掉任何一分。

“你最近是不是爱睡懒觉了许多?”

玄铭宛若是被抓住开小差的小朋友,结结巴巴回道:“有,有吗?”

“我与你住得又不远。”玄常还在梳着玄铭那有些难缠的头发,但他似乎丝毫不显厌烦,也不着急,只是慢慢话起了从前,“不过你小时候是爱睡懒觉的,但长大后就似乎比我还爱起得早些了。”

玄铭可不能说是当初为了获得传承真气透支过多导致的后遗症,要不然玄常又得成“哑巴”了。

“这几天有几个难解术法的熬了些夜罢了。”

“是吗。”

玄常淡淡的回答似乎并不在意玄铭究竟是不是因为熬夜,但随着梳子放到桌子的声音响起,玄铭终于是能够正常呼吸了。

“所以你来找我是干什么?”

“没有什么。”玄常看着玄铭宛如滴血的耳廓,“只是路过,想着很久没来看你了而已。”

“那为什么不叫醒我。”

“挺好的。”

“挺好的”是什么意思?玄铭心中抓狂,他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睡觉还有什么好看的!?

“如果这也算的话……”玄常的表情似在思考,他顿了顿后还是说了出来,“两月后的新年致辞,如果你愿意出面的话可以露个脸,毕竟是开派后的第一个新年。不过提早这么早说是有些不像话。”

“……掌门师兄还真是想尽方法地有问必答。我会去的,记得真正到时候了提醒我就是。”

玄常听到玄铭如此畅快地答应,脸上甚至有些疑惑,不过还在低头的玄铭并没有看见他的少有的如此外露的神情。

“毕竟成立大典那次我就没去。这次再不去,也担不起我这个大师叔的名头了。”

“……一转眼你也成为师叔了。”

“掌门师兄你不也是吗?”玄铭今天似乎有很多话想和自己许久未见的师兄说,“时间过得是如此之快,如今整个门派也就只有我这一个师叔了。今日的玄鸿与往日比起,只有人数增多,热闹却不抵以前。”

“……”

一阵沉默后,玄铭再次失望。他本以为玄常会说上几句来转移话题,但看来日渐繁忙的掌门事物是让他改变了许多。

“玄铭。”玄常突兀出声。

即使他们之前是亲密无间的师兄弟,但听到玄常喊自己全名时玄铭还是不忍为之一震。

“今年我们会在一起守岁。”玄常说了一句与之前可以说上是毫不相干的话,“你在西海的事不愿和我说,我不会去主动提起。等这阵子忙完,你想要的一切我都会尽我全力去完成。”接着他露出了一种怀念的神情,“你小时候说在话本上看到人们都喜在红梅雪景之下饮酒辞岁,我记住了。但我照料植物的手艺不如你,每年的红梅一到冬天都会枯死。酒是师父和我从你去西海那年埋下的,如今终于可以起坛——”

玄常本含在话里的一句“相信师父也会很高兴”还没说完,一个带着潮湿热意的巨大拥抱就怀住了发愣的玄常——原本一直没说话的玄铭不知怎么起身打断了玄常。

玄常抬着手有些愣愣接受玄铭暌违已久的拥抱。不如说自从他们俩分房睡后他就没有被玄铭这样抱过了。

“……小铭?”玄常低头向着玄铭试探出声,他抬起的双手始终不敢落下,观察着只是一味把头埋在他颈窝的玄铭。

玄铭闷在衣物下的声音听起来干巴巴的:“……师兄不抱抱我吗?”

玄常不会拒绝玄铭。但当比玄铭自己想象中还重了许多的力道落到他的背上时,玄铭突然觉得西海的什么如今才是都不重要了,此刻的他才是真正地回到了玄鸿派。

在秘境中尊者的幻影和他说道:如果想要化解传承中的弊处,只有与自己和过往经历和解。他以为只要自己回到了玄鸿派便可以一解心结,但度过了一年的无波无浪的生活后他才意识到这并不是解药。但如今在师兄富有安抚意味的轻拍和宽阔温暖的怀抱下,他无数次梦回在玄鸿派与师兄初遇那天的那个月夜。年幼又怯生的他掏出如今依旧戴在他脖子上的木牌,听着师兄与他解释自己名字中师父寄托在其中的深意。

或许这股潮湿而又寒冷的气息真的会好起来。

“我都这么大了……也用不上以前你哄我睡觉的法子了。”

“噢,是吗。”

这与玄常回答自己关于“熬夜”的回答完全不同,玄常暗含于平常话语的笑意被玄铭轻易捕捉到,他安心地埋在玄常干燥的怀中,闻到了令他安心的皂香,这次是真真的近在眼前,终于,他决定抬头看向玄常。

但他却以一种坚定的、头也不抬的方式夺门而出了,只余下一脸疑惑的玄常仍在房中无解。

出门后的玄铭踩着法印绕着玄鸿派飞了好几圈,想让如有火烧般的皮肤冷却下来,但最后似乎是觉得玄鸿派还不够,他往远处又飞了点。

这一飞就遇到了一位之前在西海熟识的女修,由于派中突生变故遗憾退出了西海的修行。教长们还因此可惜了好一阵。女修是位自来熟,一见面二人先寒暄了两句,接下来女修就道:“之前在西海看你不愿意好好梳头每次只是草草簪起,但如今终于获得传承,心中大石得以放下,不仅头发愿意梳好了,甚至还有心思扎辫子。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呀。”

经女修这么一说玄铭才发现自己被簪起浓密的后发中果真藏了几股麻花辫。但玄铭在西海已经习得一副社交手腕,他哈哈笑了两声,装作无事:“今日心情比较好而已。”

“就是要这样嘛,之前看你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哎呀,不多说了。门派还有事等着我,以后有机会就来我这做客!”

女修草草留下两句后就转身离去了,而此刻玄铭因为终于和师兄关系破冰的激动和些许耳热也不在了,他只想飞速回去质问玄常:

为什么要给他编麻花辫——而且还不止一根。

——————

之后:

玄常对麻花辫表示:“顺手罢了。”

玄铭不敢置信:“小时候你从来没有给我编过,你是不是趁我不在的时候有了别的师弟师妹!”

玄常:“编剑穗的顺手。”

玄铭:“……。”

新春快乐w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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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番外:被师兄抓住乖乖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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