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待说着,却闻得外间一阵响动,随即有冥葬的小童来报,汉中、成都举城出丧。
两人闻言均是一怔,听着外间越发明朗的号哭声,隐约见得家家户户檐挂白幡,男男女女腰佩缌麻,好一座深秋金光璀璨的锦官城,竟是倏忽间化作了漫天飞雪。
“丞相啊——”
嘶哑的叫喊声穿过时间空间的缝隙,跨越阴阳人鬼的距离,挣扎着飘进地府的昭烈庙,荡漾着余音停在日影斑驳的木格子窗前,化作静水流深下谁合上双眼不忍卒听的叹息。
那叫喊声连绵起伏竟终日不曾停歇,而那人儿竟也就这样任日光将他拖曳在身后的影子越拉越长,歪斜去门沿的脚下,最终归于寂灭。
“孔明……”刘备轻轻地走上前,“入夜了天凉,我们回去。”
“主公。”人儿轻轻地唤,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得似古井无波,“主公自来此后,可曾见到故人?”
“故人?”
“亮想起来,那年在江东……”诸葛亮将身子略略倚上漆红的门柱,远处的天色尚未擦黑,硕大的曜灵孤悬在遥遥的青城山上,将最后一丝儿余晖融进了倦鸟的归巢里。
远山青黛,残阳如血,煞是好看。
“那年在江东,黄公覆献苦肉计于周公瑾,事后鲁子敬前来责亮不曾开口求情,亮便与他在那扬子江畔,从隅中聊到日入,那时,这夕照也如今日这般……”
“公瑾他们……尽皆去了罢……”
“……备到此便再未见过。”刘备站在他身后门框的阴影里,半晌无言。
那头便也逐渐没了声音。
终于,百鸟归巢,黑夜终于吞噬了所有的光。
袅袅的烛烟自千家万户的窗前飘忽而出,扶摇直上,好像映出天际的银河,含纳了人间的须臾变幻。
人总是在变的,不变的是千年的城墙村郭,是万年的天地山海……
刘备不知道诸葛亮在心里问他:“那主公为何不去?”
他只听到他的丞相一直低声吟着诗: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他没有出声打扰他,尽管他并不能十分听懂。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清瘦的背影,想起某个黄尘漫漫的月夜。
没有一滴清泪击不碎的梦境。
但诸葛亮到底不是放纵自己情感的人。少时他便安静地收拾了自己零落的思绪,藏进心灵的深处,用停不下来的机括辘轳将他们牢牢地锁住,展开一个冷静而又严谨到苛刻的表面朝向世人——
“主公,”他回过身,“亮已有长留成都之法。”
“哦?”纵是刘备一时也未能完全回过神来,“孔明何意?”
“主公可曾读过《淮南子》?”不出意外看到刘备有些抽搐的嘴角,诸葛亮玩味地勾起一个笑容,“《淮南子》有云:‘扶木在阳州,日之所曊。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日中无景,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自古以来,巴蜀之民以建木为天梯,上可接神明于九霄,下可通精神于人世,春秋二祭日夜不衰,朝夕相拜寒暑不腐,诚有所取耳。
“魂灵者,不归三道轮回,不得位列仙班,飘飘乎荡于涓尘而无根蒂,飏飏乎寄于天地而无所依,此人所不取也。而亮所以与主公留存者,唯百姓祭享耳。一呼一叹,取之民脂,乱世蝼蚁,用之何忍?
“今幸建木在广汉,相去成都不远,又闻《兵略训》中言道:‘云梯可依云而立,所以瞰敌之城中。’亮思之,若以云梯之法,结连建木,延至成都,一窥天灵,二察凡意,则通灵之时,方圆数百里香火聚而拢之,亮纵不瘦,取之有余。且天地相接则心意相通,举凡托梦言志之事,一并方便许多,岂不两便?”
说完,一如既往,笑得自信张狂。
细碎的月光终于挣开云烟的羁绊,哗哗然涌进庙堂,绽放在青白的脸上,定格成谁梦里最初的相遇。
“此处当有竹帘半掩。”一素不甚读书也无甚文人情怀的刘使君如是想。
那夜后半程,诸葛亮便拉着他的主公,坐在后堂的记室里连说带画的解释了半天的“学术用语”——比如“建木”究竟为何物,“云梯”究竟如何打造,结连之后如何使用,其中道理又是为何等等等等。直到曙色渐起,刘备再也耐不住性子,直接发了狠:“才同你道要养护身子,竟连一日都待不住!丞相当真是把朕的话做耳旁风么!”
诸葛亮猛唬了一跳,顿时噤口。
待得诸葛亮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偷觑自家陛下时,却见板着一张臭脸的刘使君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哈欠……
诸葛亮忙忍住笑,一边起身赔着不是,一边招呼侍从进来收拾。
扶了刘备往一旁坐了休息,见侍从忙不迭地铺床倒水,此刻了无睡意的诸葛亮只得又度回先前的门柱旁眺望星空——折腾了这许久,残星也不见几颗,倒是薄雾迷蒙的清晨被天际一道白光撕开半边,渗出碧蓝清透的天和缠绕层叠的云。
这个时刻,放在他还在世的汉中,早已是人如潮涌了……诸葛亮闲闲地想着——在外人看来安静乖巧地借力倚着门框神游的他,实则内心早已把自己过世后的军政要事细细过了一个来回。他甚至比常人更快更好地接受了自己□□终化尘土,魂灵却可长留人间的事实。在漫长而又漫无边际的等待中,其实很少有人会去做这样一种无意义的停留。生生轮回虽然痛苦,可失去了时光流转的年华如同开满山野的罂粟,却是诱惑着人们在无知无觉间腐蚀成另一具行尸走肉。
在这几乎超绝尘世的安静里,诸葛亮不禁想到,那三贞姑娘如不是为了六十年一轮回见她们那无辜早逝的丈夫,又怎会在冷冽无情的西汉水里这样苦苦地等了数百年?
“孔明,睡了吧!”
“哎。”
扬声应着,诸葛亮突然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也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和主公都已不能算是纯粹意义上的“世人”。
关关黄鸟,爰集于树。惟彼绣黼,其心匪石。
……这样的痴守和等候,真的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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