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促膝长谈

灯火通明的灵堂内,身着缟素的吴定远正同一个年过四旬、贼眉鼠眼的中年男子大声吵嚷着,更准确些,是这位中年男子单方面的争吵。

“远哥儿,你年纪尚小,青雄过世三叔公也很难过,但你这般说话真叫三叔公寒心呐!”那自称三叔公的男子狠狠一拂袖,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在他一旁的妇人忙揽过他身子,对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吴定远大声指责:“远哥儿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们也是为了你好,你说你娶了这么一个媳妇儿,这都成婚多少年了,连个子嗣都没有,如今你三叔公想将族中子嗣过继给你,本也是一片好心,你倒好,将我们骂作那狼心狗肺的贪财小人,你有没有良心啊你!”

吴定远面色如常,不理会她咒骂,好声好气回道:“三叔母可真是折煞我了,我自问于考学一道还算有些研究,妻子莫氏虽无所出,可自管家以来从没出过什么纰漏,我不过怜惜表弟年幼,叔父叔母年纪也逐渐大了,还是留着表弟在身边侍奉吧。”

好一个吴定远,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果不其然,三叔公听了这话,身子抖得更厉害了,用颤颤巍巍手指着吴定远:“远哥儿!你怎能说出这般诛心之言!咳咳..”说完这话又剧烈咳嗽起来。

三叔母装模作样地拍了拍他的背,装作替他顺气的样子,见强攻无用,又缓和了语气:“远哥儿,你也别叔父叔母说话难听,若你不愿过继宗室子,这事也便罢了。”

“哦?那依三叔母之见,我应当怎么做?”吴定远还是维持着那派云淡风轻。

“依我看,这莫氏八年都未诞下子嗣,已是犯了七出,远哥儿不妨将她休了,叔母自当在族中为你寻一个温良恭俭的妻室,不知远哥儿意下如何?”三叔母向前走了两步,虚虚扶住吴定远两臂,打着商量。

青璇和许渊对视一眼,在灵堂外寻了个遮蔽处看戏。

很快两道身影出现在灵堂门口,是莫氏搀扶着吴老太太走来。

灵堂的动静闹得大,她早便听到了丫鬟禀告,在前往灵堂路上遇到了同样往这边而来的老太太,却被好一通数落,此时面上还带着些未散去的委屈。

吴老太太已到知天命之年,一头乌发早已银白,一张精神矍铄的脸上威棱四射,拄着拐杖朝灵堂内走去。

四周忽地安静下来,只剩下拐杖落在地面的咚咚声。

“老三和老三媳妇,深更半夜的,你们这是做甚?”她将手中拐杖狠狠戳在地上,语气不好。

三叔公夫妇见状忙赔笑道:“您这话怎么说的,咱们都是一家人,如今远哥儿膝下无子,我们也是为远哥儿着想,总不能让青雄这么多年累积的家业无人继承罢!”

吴老太太冷哼一声:“原来你们也知道这是我儿拼下的家业啊!”

“您这说的哪里话,我们不过提出从族中挑几个适婚女子来给远哥儿作配,这不也是为了远哥儿好嘛。”三叔母拿起帕佯装拭泪,倒是一副好长辈的模样。

“当真?”老太太琢磨片刻,开了口。

她原以为老三夫妇是来府中闹事的,想将自己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过继到远哥儿膝下,进而吴青雄积攒的家业收入囊中,这样的话她自是不同意,可如今老三媳妇说的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她早不满莫氏,嫁入府中八年非但未生下个一儿半女,连她做主为远哥儿抬的通房都不曾为府中添丁,她本也有意为吴定远挑选几个家世清白的侧室。

三叔母这话是正中老太太下怀。

一旁透明人似的莫氏绞紧了帕子,黯然低下头去,她平日里侍奉这个婆母,早知她性情,所以晓得三叔母这番话是劝动了老太太了。

三叔母忙点头:“千真万确。”

“我不同意。”却是吴定远斩钉截铁地开了口,“孙儿心中只有霜儿,再容不下旁人。”

若是往日,老太太说不定就要将这事儿一笔带过了,可看着灵堂内那口漆黑的棺材,她却是紧了紧手中拐杖,斩钉截铁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此事就这么定了,改日我亲自看过眼,替你抬几个侧室。”

“祖母!”吴定远还想再说,却被一旁的莫氏拉了拉袖摆,他低头看去,见妻子那张素来笑着的脸上已有两道细细泪痕,袖摆下的手紧握成拳。

当今天子重孝道,寻常人家若是传出了个不敬长辈的名声,这辈子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妻子拉住他,是想全了他的名声。

老太太见孙媳还算识大体,语气也缓和了几分,将苍老却宽厚的手轻轻覆上莫氏手背,拍了拍:“我知你是个好孩子,他日若是姨娘先诞下麟儿,可抱在你膝下教养,不知你意下如何?”

莫氏咬着唇,微微点头算作同意。

“那此事便这么定了,老三、老三媳妇,你们怎么说?”老太太冷然问。

三叔公、三叔婆对视一眼,虽不能说达到目的,却好歹完成了一半,也知道这是老太太肯做的最大让步了,异口同声道:“老太君的安排,我们没有意见。”

青璇却意外地注意到,许渊的双手攥紧,因为太过用力指节已有些发白。

她轻轻拍了拍许渊,递出一个询问的眼神,除了山牙村那次,他还未曾这般失态过。

许渊却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方才老太太说要将侧室子抱到莫氏膝下抱养时,他平静的心湖陡然被扔了一粒石子,泛起了底下层层叠叠的悲。

当年景帝初登大宝,和皇后膝下却无一子半女,适逢岁寒之末,风雪漫天,离冷宫最近的那处偏殿内,一位身份卑贱的宫女诞下皇嗣,景帝权衡后将这个孩子放在皇后膝下教养。

许渊自小将雍容端庄的皇后视作亲母,可他不明白为何皇后看向自己的目光总是那么复杂,甚至能从那双凤目中瞧出厌恶,直到六皇弟的出生,他看到皇后那双端庄的眸中尽是毫不掩饰的慈爱与宽和。

许渊虽小,可出身皇室,却并非什么都不懂,也许少时仍会苛求,可随着年岁愈长,这种情绪已经很少出现了。

他兀自想得出神,直到青璇那不咸不淡的触碰才如梦初醒。

“好戏看完了,谈谈么?”青璇指了指上方屋檐,自顾自地飞身而上。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许渊坐在屋脊上,侧目望着青璇。

他方才已书了一封信,将这些日子斩获的沈康年贪墨案和南疆刺客一事一一呈报给景帝,令信鸽送回皇城。

同时寒锋的信上也已言明,青墨山石涧崖中旁有一条密道,其中存放着沈康年贪墨以来所私铸的大部分兵器。

如今事情虽依旧不明朗,可他此行任务已然结束,从初见时的怀疑试探,面前女子旁若无人替他施针,到如今适逢其时,也是该分道扬镳之日了。

青璇却仰躺下去,双臂抱头懒散道:“没什么打算,走到何处是何处。”她此行本是为了追查南疆一事,替自己买个安心,可如今线索已断,她亦不强求。

左右不过是寻个地方,换个身份重新过活。

“你方才想什么呢?那么出神。”青璇撇了撇嘴,百无聊赖地问。

许渊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徐徐抛了一个问题给她:“姑娘觉得,将他人子嗣放在自己膝下教养,如何?”

青璇想了想,闭了眼道:“给口饭吃就成。”

许渊一愣,有些跟不上青璇思路,便听得少女在夜色下有些空灵的声音响起:“对我来说,亲子还是养子并不重要,能活下去便很好。”

自她失忆到如今,从未纠结过从何处来,只思索着往何处去,往日为阿璇时,她无父无母,如今知晓自己是青璇,连无极阁都早已覆灭,若总拘泥自己的来处,她怕是要日日茶饭不思才好。

许渊望了一眼仰躺在梁上闭目养神的青璇,有莹白的光晕映着她如玉的面颊,她神色淡然,仿佛什么都不在乎,又如同出尘的仙,随时要随羽化飞升。

许渊虽不明白她话中未尽之言,却也觉心头开阔许多:“活着么?”他喃喃自语。

“活着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他神使鬼差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眼中尽是迷惘。

“这世间,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青璇眼也不抬,声音很轻,却是极认真地在回答他。

许渊深深望了她一眼,不再逗留地飞身而下。

青璇仍维持着从前那个姿势,直到周遭的风声都安静下来,才踏着月华回了屋。

按照昨晚的促膝长谈,青璇收拾好包袱,正欲和许渊一道向吴定远辞行,正欲出偏房,却被红叶和绿竹一把拦住,往外瞧去,却见外头似乎围满了家丁,阖府上下丫鬟婆子一言不发,整座吴宅透着同前两日不一样的死寂。

见到红叶,她眸光一滞,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红叶却支支吾吾的,好半晌才道:“老太太昨晚过身了。”言下之意,是指她和许渊二人此刻都有嫌疑。

青璇眼中闪过一道寒芒。

那只幕后操纵一切的黑手似乎又出现了。

她原先还遗憾此行毫无收获,却不曾想这凶手却自己挖坑给自己跳,倒是先露了马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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