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无能为力

阿璇侧目看去,但正许渊正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他此时面容苍白,两只手也无力地垂落在床辑,语气却从容平和。

这是…不打算装了?

“公子所求,我受宠若惊,但恐怕要叫公子失望了,我并无离开扬州的打算。”阿璇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若公子诚心付账,倒不如同我白纸黑字立个字据。”

她早便觉得许渊身份不简单,如今他骤然提到京都,更是坐实了她之前的猜测。

可京都远在千里之外,她虽求财,却不愿受制于人。

许渊闻言垂下眉目,令人看不清神色,半晌后才道:“姑娘想要何种字据?”

阿璇坐至榻侧,比了个手势,爽快道:“好说,只须公子一张天通钱庄的凭帖,至于数额么——”

“实不相瞒,为公子诊治花了我两株宝贝,自是不便宜。”

天通钱庄支脉遍布天下,是明昭顶顶有信誉的商行,阿璇想,许渊往后若是回了京都,一张死死的借条天高皇帝远,倒不如一张天通钱庄的凭帖来的实在。

“姑娘开口便是。”这话是应承下来了。

阿璇微微一笑,自怀中取出一张字据,上书十万两白银,只等签字画押,用手举着在许渊面前晃了又晃,道:“迟则生变。”

许渊随意瞥过那张票据,吩咐道:“寒锋,画押吧。”

几息后,阿璇将签定的票据一把取过,小心翼翼地将字据放入怀中,连带着将许渊也看顺眼了几分。

从前只觉此人心思缜密,深不可测,令人生厌,如今再看倒是芝兰玉树,不算毫无可取之处。

且说流光易是把人抛,如此过了三日,阿璇自医馆回宅时,却见屋内空空荡荡,那张往日躺着许渊的榻上除了一床铺的整整齐齐的褥子,旁的什么也没有。

阿璇摘了斗笠,将药箱放下,长舒一口气。

总算将这尊大佛送走了,这几日来,她的屋子不似屋子,床榻不似床榻。

这般想着,阿璇又将那张锁在柜中的凭帖拿出来细细端详着,满意地笑了笑。

很快入了夜,阿璇将灯烛熄灭,正和衣欲睡,却听得门外一阵嘈杂之声,几息之后又有猛烈的叩门声响起。

“姑娘!求姑娘出手救救我家官人!”

阿璇认得王氏的声音,遂起身披衣,戴了斗笠,徐徐将门推开,却见王氏满脸泪痕未消,发髻凌乱,连衣裳都来不及整理。

阿璇没有多问,入屋取了药箱,便随王氏上了马车。

车夫将马车赶的飞快,车尾悬挂的琉璃灯一摆一摆的,时不时在空中晃几圈,似乎摇摇欲坠,夜风又将车帘吹得往里没了几寸。

王氏双手紧紧攥着,眉头紧锁,此时已失了往日风度,整个身子轻轻颤抖起来,挑起车帘喊道:“再快些!”

孙嬷嬷轻轻握住王氏的手,将她僵直的身子揽在怀中,低声道:“夫人且放宽心,论医术,若姑娘在扬州称第二,怕是无人敢称第一,有姑娘在,郎君定会安然无恙。”

王氏听了这话,又定了定神,缓缓坐直了身子,目光恳切地望着阿璇。

阿璇却摇了摇头:“嬷嬷夸赞愧不敢当,我不过于此道略通一二,烦请夫人将家主症状一一道来,莫要隐瞒。”

王氏忙点头,拧眉想了想,才道:“我家官人是约莫十日前病的,初时只当风寒感冒,寻了家中惯诊的郎中来瞧了一瞧,只说没什么大碍,便糊涂的吃了几剂药。”

说到此处王氏满是懊恼之色,又接着说下去:“可官人吃了几日却不见好,反是越病越重,还不让我同宁姐儿出入他的屋子,想是病重,这几日更是讳疾忌医。”

“今日入夜,我本是熬了一盅他素来喜食的莲子羹,可他才咽了几口,便吐出许多黑血来,又昏了过去,我这才匆匆来寻姑娘出手。”

见她言辞恳切,目光中惊惶不似作伪,阿璇点了点头,宽慰道:“夫人莫怕,具体情况还需我诊断过后方能知晓,我定全力施为。”

王氏拉过阿璇的手:“姑娘若能治好我家官人,条件随姑娘开。”

这是阿璇第二次踏入刺史府,自左侧角门跨入,途经前院,又沿着九曲回廊走了又走,阿璇在一处院子停下。

“这便是我家官人的院子,姑娘且随我进来。”王氏一面走一面说,脚下步子愈发快了起来,眼中亦有泪光闪烁。

阿璇提药箱入了院,四周静得只能听到风声,仅正中间一处屋子点着灯,正有些惊异,便听王氏解释道:“我家官人不喜人伺候,莫说侍女,往日连个仆从都不曾留,也怪我,这等事都随了他去,连他病的这样重都不晓得。”说罢又拿帕拭泪。

这话阿璇倒是信了几分,她往日替扬州百姓诊治,故而各式各样的杂事也听了不少,对这扬州刺史之子沈于庆亦又几分了解。

扬州刺史沈康年并非出生望族,而是扬州一渔夫之子,他幼年丧父,仅由母亲抚养成人。他为人倒是争气,科举入仕,一路擢升至扬州刺史。

若说如此,沈康年不过只是个有才学子,可这沈康年却娶了彼时回扬州老家探亲的颖安侯府嫡女,也便是沈于庆的生母。

颖安侯嫡女倒是个才貌双全的美人,即便是在曾经的京都贵女中也称得上出类拔萃,与沈康年可以说是门不当户不对,二人据理力争,最终以与她和颖安侯府断绝来往为条件,拜了天地,做了夫妻。

可红颜薄命,她次年为沈康年诞下一子后便草草撒手人寰。

正妻死后,沈康年鳏居一年,又娶了扬州豪族之女,膝下添了一子一女。

沈康年偏心幼子,与沈于庆之间关系冷淡,因此沈于庆在扬州的风评很是驳杂。

有人说沈于庆幼年丧母,是个可怜之人;亦有人云沈于庆性格乖张孤僻,不堪大用。

如今看来,这乖张孤僻怕是真,可不堪大用却未必。

阿璇提起裙裾,见王氏将门推开,便瞧见榻上双目紧闭的男子。

王氏三步并两步走上前去,望着沈于庆苍白无力的样子,掩面垂泪。

阿璇上前一步,道:“劳烦夫人挪步片刻,我好察脉。”

王氏闻言心不在焉地挪开两步,眼神却默默望着沈于庆,一寸都不肯挪开。

阿璇拎过他手腕,凝眸片刻,不动声色瞧了他一眼,出声道:“我需替郎主施针,可否请夫人回避片刻?”

王氏闻言略微皱了皱眉,却也知晓阿璇并无恶意,遂点了点头,由孙嬷嬷搀扶着走了出去。

阿璇将门虚虚掩上,回身便见沈于庆睁开了眼,正望着门外出神。

她寻了处地方落座,替自己斟了盏茶,润了润嗓子,道:“不知沈大人有何吩咐?”

她刚才替沈于庆把脉时,便知他在假寐,沈于庆暗中对她比了个手势,她这才令王氏回避片刻。

沈于庆掩面咳嗽两声,道:“敢问姑娘,我这病,还能治吗?”

阿璇沉思片刻,诚实地摇了摇头,沈于庆的身子已是千疮百孔,若是要治,也早已误了时候。

沈于庆见她摇头,面上露出些苦笑,问:“我还能活多久?”

“少则几日,多则半月。”

“只有这么些时日了吗…”沈于庆低声咳嗽着,目光有些涣散。

“你中毒已深,早已无力回天。”阿璇抿了口茶,有些不解:“为何不尽早诊治?若你早几日寻我,我或可保你不死。”

沈于庆却摇了摇头,点到为止地不再多言,又侧目望向阿璇,交代道:“若夫人问起,你便随意寻个理由搪塞,莫要叫她知晓我中毒一事。”

阿璇点了点头,欲起身将门推开,却终是顿了顿,忍不住问:“为何隐瞒夫人?”

沈于庆没说话,默了许久,不知是对谁说,“唯有如此,她才能活下去。”

窗边一豆孤灯影影绰绰,他的后半句话也隐没在风中。

“姑娘,我家官人如何了?”甫一推开门,王氏便抚上她两只胳膊,连声询问。

阿璇不动声色避开她的触碰,将王氏领进了门,敛眉道:“郎主害的是痨疾,我学术不精,无能为力。”

王氏闻言眼前一黑,挺挺向后坠去,被身旁孙嬷嬷搀扶着,才不至于倒下,她胸膛剧烈起伏,如同风中残荷,一时面上涕泗横流,双手抓着阿璇,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半晌,王氏低如蚊呐的声音传来:“我知道的,姑娘定是在诓我。”

下一瞬又绽出一抹笑,只这抹笑在她面色苍白的脸上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官人福大命大,定会无事的,菩萨真人保佑,我家官人定不会这般走的…”低低的啜泣声传来,王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夫人…”床榻之上沈于庆的声音虚虚响起,他无力地抬了抬手,对哭得闭过气的王氏唤道。

王氏闻言立时跪在榻侧,双手紧紧握着沈于庆那只伸出的手,将它轻轻放在面上,低低唤了一声官人。

阿璇见状,知晓夫妇二人有体己话要说,便轻手轻脚将门带上,在廊下一站便是许久。

她抬头望着天际挂着的一轮弯月,有些出神,复又抬起手按在胸前,不知为何,今日这处有些发闷。

许是第一次遇到她无法救回的病患,许是懊恼,又许是不甘。

直至屋内传来的啜泣声渐渐收歇,门被吱吖一声推开,眼皮肿得老高的王氏见她仍立在廊下,有些意外。她此时一副恹恹的样子,想是无意与阿璇开口。

王氏失魂落魄地出了院子。

孙嬷嬷慢她几步,长叹一口气,道:“更深露重,姑娘乘了马车便早些回罢。”说罢又将一张银票递了过来。

阿璇没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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