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魂收敛敌意,只觉得大晚上不睡觉一而再唤出自己的人有病,有大病。
她眼中有痴狂,在阴魂阴冷的视线中逐渐恢复冷静。
乌晗干咳一声,看阴魂只是微微向一身黑衣的吕天霖挪动,霎时就被阻碍。
“吕天霖自我死后身上一直有驱鬼符,他来员外府不知揣了多少张,我近不了他身,就算附身于张小姐也不敢与他靠近。”
沉默半晌,瞥见乌晗眼中若有若无的可惜,阴魂又道:“再说,我留在世间也不一定是报仇雪恨,说不定我的愿望就是见世间绝色,与美男共赴良宵。”
她豪言壮志:“我要像男子一样风流快活。”
“哦……这样……”
乌晗干巴巴应道,她把地上的人往里踹踹,人本就瘫软成一堆烂泥,被她用足底竟硬生生翻了个面,口中涎液淌到地面黏黏糊糊令人犯呕。
她合上门,又用妖力将门锁死。阴魂不知去了哪,昏沉的黑色中玄鸦落在屋顶上,落在她身旁,它叫唤两声,将乌晗的思绪从混乱中唤回。
“我知晓的,我知晓。”她擦去眼中泪水,双眼虽肿胀微红却再无水光,一片晶莹透亮。
“慢慢来,不能急。”
退婚一事终究在第二日张静雁再次悠悠转醒后被摊在明面上,张员外对这个往日执意要与吕天霖耳鬓厮磨、非他不嫁,后又要婚事由父母做主,最后却是要与自己所选夫婿退婚的床榻上病怏怏的女儿无可奈何。
他叹道儿女都是债。
到底还是顾念父母之责让女儿如愿,礼数周全与洛颢一一说明张小姐的期愿,乌晗也将千红假借张小姐手送出的银票尽数奉还。
张家强硬留人自知有愧,见心怀鬼胎的两妖不计较,奉上数两白银以作他们日后游行四方的开销。
对此,狐妖自然开心,他同乌晗一起给张员外送上一份大礼。
南房本应他歇息的屋内有一衣衫破烂的人,腕上是深浅不一的咬痕,房间乱七八糟恶臭难忍,被衙门带走时整个人疯疯癫癫,胡言乱语。
春日和煦,张静雁这次醒来红光满面,她身上裹着厚厚裘衣去看过屋檐极阴处,没有见到能招魂的风铃,她更没有见到附身于自己,吸食留不住的婴孩后反哺她的阴魂。
在乌晗与狐妖临走前几日,她请二人见面一叙。
一男一女形貌昳丽,男子华发四散,错落有致,手拿一把折扇作翩翩公子风流状,难掩尊贵之气;女子衣裙素朴,未施粉黛的肌肤白里透红,与精致的眉眼一搭便让人瞩目停留。
张静雁仪态得体,看似大病初愈精神好转,细看下来周身气息灰白。她找来两人并不说什么,将侍女支去屋前,浅浅深深急促的呼吸中先向二人赔罪,之后才道出自己身体有恙却执意见二人的目的。
“之前我被附体,虽难以掌控身体,发生了什么却是一清二楚。”
她手抚心胸缓口气,又道:“我知二位非常人也,说来不怕二位笑话,这段时日犹如一场大梦,梦中醒醒沉沉,我这才看清往日与我诉说恩爱两不疑的人是何等卑劣。”
她困于身躯,此刻大梦初醒,难忘自己将怀有身孕之事告知吕天霖时的欢喜。
那时骄纵,说海誓山盟,谈地老天荒,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要自此身心唯一,要举案齐眉,更要白首不相离。
谁知让千红草草被埋,自己夜见人如鬼魅,惊吓所致小产,更让家中自此不宁,为他人引来祸患。
她从回忆中抽身,不过几句话便耗费她不少心神。阖上眼沐浴在无温的阳光下,道:“我屋内有一风铃,那无耻之徒说挂在屋檐阴处,阴处无风自响时是他在在想我。”
“可我醒来未见风铃,更不见附于我身之人何在。”她摇摇头,纠正道:“我不见附身于我的魂灵。”
“二位可否让我看看她,让我知道她是否安好。”
清风微动,不过一瞬。
日影下有一身影持续不断将自己一夜疯狂采得的男子阳气输送给心怀愧疚情绪激动的张静雁,她说话太急咳了起来,乌晗抬起眼,对上作无用之功的阴魂。
阴魂咬住唇角,目光坚毅摇头。
人死魂魄为阴,她就这样在春光里在张小姐身后,不顾自己被灼热的阳光刺得魂魄不稳,只源源不断将阳气输入张小姐身躯,又见阳气四溢散开。
乌晗无言起身,动作轻柔笑意盈盈将张静雁扶起,又唤来外头的侍女,“张小姐若是在厢房内能好好歇息,她便是安好的。”
张静雁闻言慌忙抓住乌晗松开抽出的衣袖,手指死紧捏住那点布料不让她离开,“你当真……当真……”
当真看得到她?
当真知道她安然无恙?
乌晗点头,看她泪眼朦胧,看她被扶走。
也看阴魂松一口气,跟在后面。
吕天霖在牢中本打算装疯卖傻,凭家中家底由叔伯为自己讨个无罪和减轻处罚,怎奈当日埋尸时被张静雁察觉,千红尸首自土中挖出,仵作对肢体分离的尸体作出详细推断,张家所用尖刀为罪证呈于堂上……他很快便恢复神智软下身子承认自己有罪。
随惊堂木一拍,堂上之人首先便是询问为何着黑衣在宵禁时潜入张家,手握尖刀是要对张员外作何。
他身穿囚服俯下身子,眼珠一转就要狡辩,忽觉一阵寒意自后背窜起,密密麻麻拘得人动弹不得。
无人可见,他后背驼一青紫身影,她拉扯他的口鼻,又戳弄一只眼睛,更是附身于他,乱其心智,任由嘴巴开合边流涎水边口齿不清将自己所作之事一一交代清楚。
他深夜潜入张家,不为别的,是为了杀张家绣球择的婿。
吕天霖突然手舞足蹈,手上镣铐不耽误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疯,他指来指去,对坐堂下的张员外嘿嘿一笑,尖利嘲讽:“我不过和你一样……不过和你一样……”
“你随你同僚将人全部家财尽数分走,把人扔去青楼,我也一样……”
“雁儿……”他比划着肚子,本想说什么,一双手又忽然掐住脖子,连带声音支离破碎,不知支吾了什么,双眼翻白,出气多进气少的时候手才又松开。
他跪坐在地,对上张员外怒目圆睁的一双眼,肉眼可见一哆嗦,千红从他身上吸得不少阳气悄然离去。
旁人议论纷纷,街头巷尾都在讨论张员外曾经做过的事。
善人见流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自购米粮搭棚施粥,谁料有人见其是一妇道人家,未见其夫婿,又见她善心每日施粥,所住为朱门绣户,家中奴仆日日侍奉左右,不由心生歹意,夺得善人万贯家财。
有人狐假虎威步步高升,有人作威作福鱼肉乡里,有人默不作声匆匆逃离,有人不声不响日进斗金……
口出狂言且出言不逊,吕天霖又是挨了一顿毒打,疼得龇牙咧嘴被送回大牢。
杞镇中最出名的酒楼就是翠微居,内有各色佳肴,上好陈酿,当日张家绣球择婿也是在此处。
狐妖喜美食爱热闹,瞧见众人围作一团高喊忍不住挤到人群中,之后便是绣球从天而降落入怀中,而他未来得及踏入酒楼便被张家火急火燎带走,成了张家未入门的佳婿。
他顺水推舟沉溺于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玉盘珍馐,却差点让自己如女子困于深墙宅院,不见天日。
乌晗正与狐妖享用在镇中的最后一餐,狐妖仗着银钱是自己被困于张家的赔偿,用起来毫不手软,开了雅间将酒楼内好菜好酒通通点了个遍,乌晗同他一起也用了些,满足口舌之欲后从储物袋里摸出几件古董玩物打量。
狐妖见她对几件死物爱不释手,品一口酒楼独有的琼浆玉液,香醇之气久散不去。
“你还有这喜好?”
乌晗收起其他瓷瓶铜器,把玉器收好,留下一把铜钱所制的剑,顿时一阵恶臭传来,满室酒香瞬间变作闻之欲呕的臭味。
毫不犹豫将盏中余酒泼出,狐妖一挥手将乌晗和此种气味隔开,窗户也一并被打开,他沐浴在酒香中,问迅速用布将剑包裹多层的乌晗,“这是什么玩意?!”
乌晗把铜剑收入储物袋,心有余悸一挥拳,阻碍应拳声消失不见。
“我趁夜色潜入吕家,找到几个难出手的开门货收入囊中,正要四处找找还有没有值钱物件,忽然传来杂乱脚步声,我躲入一间卧房,听外边脚步匆匆人影憧憧,不时还夹杂着低声的催促怒骂声……”
她缓口气,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几口下肚,心中赞叹,不愧是镇中最奢华的酒楼,所备杜康可于都城高门大户设宴所用媲美。
酒既入肠,臭味已散,心中自也不再慌,她将那日去吕家之事详尽说出。
吕天霖自入了大牢,人人对其都避而远之,他家道中落,原先家中留下身契的只有伺候他的丫鬟千红,洒扫婆子、厨娘和看门小厮。
如今其余人知道他因杀人被关入牢中,纷纷摸到身契,拿了离开。
吕家荒凉好几日,院落内俱是尘污,本朝律法严明,打杀奴仆将其肢解也算一罪,可有钱能使鬼推磨,若吕天霖打点好,不过小事一桩,此事很快便会不了了之。
但状告他的是张家,张员外本就不喜带庶子整日流连烟花柳巷,与庶女珠胎暗结的吕天霖。现如今他更是毁了张家名声,所以对其刑罚一事上下足功夫,判为十恶中的不道,念其父母已亡,故只有他一人随其他犯人流放边疆。
“他家道中落境况不比从前,在族中却是富裕,夜色中探访的不止我一人,还有他的远方族亲,叔伯婶舅。”
又是一杯酒下肚,乌晗咂摸道:“还好看到院中地面门墙上有手足印,我用了他法潜入,这才能带出几个值钱物件。”
她说着拿出一掌大的玉器,玉为白玉,所雕琢为一张口昂首辟邪,四肢伏地似要吞吃尽天下邪祟。
可惜吕家最邪的是用布匹裹住的铜钱剑,乌晗第一眼望去,白布难掩阴森煞气。
来人各个房间到处搜刮,眼看就要踹开卧房房门,乌晗一身黑色劲装,用黑布掩住口鼻悄无声息开窗要逃,没想到又来一批人。
两批人俱是吕天霖族亲,混乱打骂后一个个默不作声让家仆加快动作,把吕家搬得柴米不剩。
“他家真的东西没几个,大多都是仿品,其中题字、书画最多。”
摇摇头,对吕家曾以书香门第为众人称赞不做评价,乌晗沉吟片刻后说:“我看与其性命有关的辟邪物品倒是挺真。”
白玉所作辟邪,一百零八铜钱所制的剑,还有刻有咒术的招魂铃。
狐妖闻言从乌晗手上拿过辟邪,由头至尾摸过一遍,“手感不错。”
白玉莹润有光,一看就价值不菲,乌晗估摸着伸出几根手指,“至少值这个数。”
三根手指被她挥了挥又收回,狐妖知道自己不愁没银子花自是开心,朝门外高声喊来小厮,见她钟爱桌上陈酿,让小厮又添一壶。
不远处的一间房内丝竹舞乐,人声嘈杂,隐隐可见有歌姬舞步翩跹,狐妖乍见还饶有兴趣哼了两句乐声,后一想自己同样也是食客,却无此等待遇,心下顿时不满。
小厮将酒端上桌,给二妖各倒一杯,就听狐妖挑眉问道:“小二,你说我与旁同是客,为何他们有歌有舞有美人,我们这什么都没有?”
桌上盘中食物俱剩残渣,小厮向一旁看去,一沓瓷盘高高垒起,知道这人得罪不起,他好声好气向二位解释:“不是我们不给客安排,那间是我们酒楼东家的雅间,歌女与乐师也是为他而请,旁人自是没有的。”
乌晗将杯中酒饮尽,脑中清明,问小厮:“你东家是马员外?”
“正是。”
小厮离去时乌晗未让其合门,隔间乐声缓缓,是高山流水,是缠绵情意,不知是何人提起吕天霖,说他一心想攀高枝昏了头,放着家里乖顺的丫鬟不用非要巴巴凑到张小姐面前,又说张家如今鸡飞狗跳,张小姐命不久矣,张二公子身上起疮……好几个店面铺子自流言四起就生意不好,张家怕是无宁日了。
“瞎说什么。”开口之人声音低沉,其他人瞬间噤声,他片刻后意味不明不紧不慢说道:“张家不还有一个在外求学的嫡长子吗?”
众人都大笑起来,此话就此止住。
狐妖还在忿忿不平,见乌晗再倒一杯,酒香四溢在鼻间,他双耳双颊通红,“给我也来一杯。”
说着就要来夺乌晗手中酒壶。
乌晗轻巧一转身,避开他伸来的爪子,最后一滴颤颤巍巍落入杯中,她向狐妖示意:“没有了。”
狐妖一听,不带起承转合开始哭闹起来,嘤嘤嘤叫喊要吃酒。
乌晗坐在椅子上,杯中已空。
一个个酒量不好,还挺爱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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