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中阳醒来的第一眼，是见到他母亲熬了一宿的憔悴脸，平日里精致的贵妇，此刻脸色泛黄，双眼潮湿红肿，眼角的细纹也十分明显。见他睁眼，她一副愁容又转成惊喜：“醒了！陆爷他醒了！”

陆震“嗯”了一声，面色平静，他本命灯旺成那个样子，醒来是意料之中。

赵卓然眼眶潮湿，红着眼问：“阳阳，你感觉怎么样？你……还认识我吗？”

周中阳笑了：“妈，我又不是失忆。”

赵卓然骂了句“臭小子”，又掉了眼泪。

周中阳打量这屋里，还有个嘿嘿傻笑的王睿，再没旁人了。

他眸光黯了黯。

王睿勾着嘴角笑，去外面给陆灵蕴打电话，没人接。再抬头，就见李炤和雨浓迎面走来，意外的是童离也来了。

童离这丫头跟他们的关系其实不近，她是陆滢的朋友。那日童离和周中阳接触也不多，只饭前俩人在沙滩上聊过几句。这么一大早她来这儿，王睿颇觉意外。

更意外地是，童离开口便说：“他醒了吧？”

“你怎么知道？”

童离眸色带了些阴鸷，从兜里摸出件东西递给王睿：“我不进去了，你把这个给里面那位道爷，让他带他那位小弟子来见我！”

她这话说得怪，多大的脸啊，来这装大尾巴狼？

王睿看了眼她递过来的东西，是块青灰色的玉石，不足一寸见方。说是玉石，其实成色很差，杂质太多了，也没什么雕琢过的痕迹，形状不规则，但也许是盘玩时间长了，还算圆润，中间有块黑乎乎的沁色，是一颗心的形状。

是块死玉。

见惯了好东西的王睿，面对这个东西是真看不入眼，但还是应了一声，跟李炤和雨浓又回了病房。王睿趁几个人嘘寒问暖的功夫，把陆震往一旁拉了拉，把那块玉石递了过去。

陆震只瞧了一眼，眼睛就瞪大了，问道：“哪儿来的？”

王睿谨慎，陆爷脸上的变化全看在眼里了，至此才说：“童离给的，想等您方便的时候，带着陆灵蕴一块见见她。”

“她在哪呢？”

“外厅。”

陆震捏着那枚玉就朝外走，王睿紧跟过去，见到了静坐的童离。

陆震举着那枚玉问她：“你哪来的这东西？”

童离不吭声。

陆震看了眼王睿，王睿很识趣：“你们聊，我去看看周中阳。”

王睿出来给龙煜打电话，刚挂掉陆震也出来了，眉头紧锁，看得王睿心里横生猜测。

陆震问他：“那个童离，是谁家的孩子？”

王睿看向李炤，李炤说：“聚会那天陆滢带来的，我之前没见过她，家世底细不清楚，不像这个圈子的。”

聚会那天王睿瞧着童离的言谈举止，确实不像个千金贵女，甚至也不像有什么文化底蕴的样子，但胜在样貌出众，性子活泼率真，倒也有些可爱。

王睿说：“怎么了陆爷，她要干嘛？”

陆震眸色晦暗：“她什么都不说，我看着她好像有点问题。”

“有什么问题？”

“一副活不长的样子！”

**

福寿堂这边，龙煜挂了电话去找陆灵蕴，推门便闻香火气扑面而来！陆灵蕴在烛火中回眸，眉目清冷而疲惫。

“他醒了。”

她没说话，也没看到有什么特别欣喜的表情，徐徐起身，结入印诀，将三枚镇坛大印请回三清像下，又恭恭敬敬上香叩拜。再起身时突然晃了一下，龙煜赶紧扶住。想着她一天两宿没怎么阖眼，还接连行了几场法事，再是精力旺盛的人，此刻也濒临虚脱了。

她定了定身形说：“我不去了。”

龙煜也觉得她此刻不宜再奔波，但王睿说童离要见她，她俩没有交集，唯一有可能的便是跟这件事有关。

见他迟疑，她虚着声音说：“还有别的事？”

“童离，她想见你。”

她低着头似乎是笑了一下，声音很轻，说道：“那我去换件衣服。”

“我送你去。”

龙煜帮她关卧室门时，又提醒道：“别洗澡了吧，会晕。”

“知道了。”

她用冷水洗了把脸，瞧着镜中的自己面无血色，找出了唯一一件樱桃红卫衣套上，把头发往后一盘，又压了顶棒球帽，跟着龙煜出了门，路上把帽檐往下一拉，睡了一路。

一进病房就见周中阳被一群人围着，医护也在，他已经换回了自己衣服，看着是要出院了。

听到动静的周中阳一抬头，就看到了那抹朝思暮想的身影，她双手插在卫衣兜里，静静站在门口。周公子脸皮厚，毫无顾忌地朝她走过去，一把就将人圈进了怀里！

龙煜低头走到了旁人中间去。

周中阳只觉与她好似隔了一世之久。梦里一些纷杂的碎片此刻又从他脑子里闪过，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埋首在她颈间深吸口气，她身上都是香火气。

陆灵蕴的手一直揣在兜里没拿出来，就那么任他抱着。大约是觉得怀里的人不够热情，他直起身打量她，她脸色很差，望着他的目光很克制。

他不无心疼地说：“弄成这样，是为了我吗？”

她抽出左手，摊开是那枚五岳真形印，说道：“这个给你，跟你妈妈回家吧。”

周中阳眉头皱了皱。他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又说不上来。明明此前她对他已经十分亲密，时不时还会显露出小儿女态，此时却觉得她疏远了许多。

他看着她递过来的东西，一块小木头印章，散着幽微的香气，两面符文上还有残留的朱砂印，显然是用过。

“这是？”

“冒然动了你的沉香木，这个就当做致歉吧，随身戴，辟邪。”

“送给你的东西，你随便用。你刻的？”

“是。”

陆震没什么耐心，轻咳一声说：“没事的话，都先回家吧。”

赵卓然说改天再专门致谢，之后对周中阳说：“回家吧儿子，让陆小师傅也歇歇。”

周中阳有些不舍地望着陆灵蕴，他有好多话想说，但明显陆震在赶人了，只好说：“那你好好休息，我晚些时候找你。”

送走了众人，陆震领着陆灵蕴去见童离。那孩子倒是有耐心，连坐的位置都没变，就一直等在那儿。

王睿那颗八卦的心在蹦，走了一半又掉头。龙煜好似跟他心有灵犀，跟大伙道别后也折返，俩人又在楼下碰头，悄无声息地又回到周中阳那间VIP病房，隔着玻璃朝里望。

师徒俩跟童离相对而坐。童离死死盯着陆灵蕴，而陆灵蕴垂着头，帽檐遮着眉眼，手里捏着一张符箓轻轻晃动。龙煜认得那张符，收了有十多个伥鬼恶魂，其中还有个生魂。此刻只要她动作再大些，那符纸一旦燃起来，那些魂魄顷刻就得魂飞魄散！

龙煜瞬间明白了，那生魂是童离的！

陆灵蕴这个动作，是**裸的威胁！

陆震此时也明白了他这个小弟子干了什么，她拘了眼前这丫头的生魂！

在道家正法看来，生人魂魄是轻易不许动的，动了便有违天道，因此拘生魂的方术历来被归为邪术，行法之人就是邪师。但他也猜到，陆灵蕴之所以干了，童离应该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陆震开口了：“你叫童离，你和童伯恕，是什么关系？”

童离将目光挪到陆震脸上，似是在仔细分辨他脸上的神色，片刻才说：“他是我师父。”

陆震微不可察地深吸口气说：“他在哪儿？”

“早死了，六年前。”

陆震脸上的表情突然就变了，意外和悲戚浮上面颊，连声音也染上了丝喑哑：“怎么死的？”

他这个反应引得陆灵蕴抬起头来，她从没在师父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他负面情绪不多，她见过他冷漠、着急、生气，这种表情还是第一次。

童离似乎对他这副表情很不屑，甚至对自己师父的死也很不屑：“他那个性子，能有什么好死法？那块破石头他临死前让我给你，我这算交差了啊！”

“他有没有给我留什么话？”

“有啊！”童离稚嫩的脸上带着冷嘲，“他说，陆小狗很好，可惜不会摇尾巴！”

陆灵蕴眼见着师父眼圈红了。

陆震起身朝外走，冷不防与堵门的王睿和龙煜撞上，却是什么都没说，侧身而过。

龙煜想跟过去，被王睿拉住：“上厕所你也跟？”

陆灵蕴看着童离桀骜不驯的样子，抬了抬手里的符纸说：“你为什么要对无辜的人下手？”

“好玩儿呀！”童离话说得随意，但是眸色发狠。

“好玩儿吗？你都要把自己玩死了！”

“不好玩儿么？”

陆灵蕴望着她，觉得她疯了。

她问童离：“你恨我师父？”

童离只是轻哼一声。

“那就是恨我。”

童离面上的不屑淡了淡，终于正儿八经说了句话：“你让我又一次成了孤儿。”

“什么意思？”

“白木崖死了，这世上又剩了我一个人！”

陆灵蕴颇觉意外：“竟是为了白木崖，他是你什么人？”

“恩人，半师，饭票……我师父死时，他救了我，这些年是他陪着我。”

“我没有杀白木崖。”

“我知道，他是我杀的！”

陆灵蕴又一次意外：“白木崖救了你，养着你，或许还教你本事，然后你杀了他？”

“因为你废了他！一个魂魄被震碎的人，植物人一样躺到寿终，还不如死了痛快！”

“你杀了他，又来给他报仇？”

“难道不应该吗？”

“应该，但你应该找我！你伤害无辜的人做什么？”

“哪有那么多无辜的人？能到这世上来的，都不干净！”

“好有道理。”

“什么道理不道理，我没上过学，你少挤兑我！都是独子，我就是想让周家也感受一下，命根儿没了是什么感觉！”

“哦，你还想为许家主持‘公道’，那雨浓和赵思璇呢？”

“算她们倒霉。”

陆灵蕴闭了闭眼，只觉得气闷。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要了他们几个的命？”

“我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

“所以你只是想挑衅我？”

童离瞪着她，那眼神让陆灵蕴觉得她像只野生的、不知好歹的小豹子！

陆灵蕴打量她，漂亮的五官，满脸的桀骜，应该和她差不多的年纪，却没上过学，她师父在她幼时死了，她被白木崖收养，白木崖算是她的恩人，可她把他杀了，杀完了又说要给他报仇，既是报仇，又不下死手，连“仇家”都故意找错了……找不到逻辑，她这一连串行为，更像是兴之所至的随意妄为！

白木崖邪，她不但邪，还是个疯的！

陆震回来了，面色已恢复如初，他只坐回原处，没再开口。

陆灵蕴继续问：“那针和麻绳，哪来的？”

童离答得爽快：“当然是白木崖的，那种东西，他有的是！”

“许望家改风水，跟你有关吗？”

“有关啊，我让他家改阴宅。”

“为什么？你刚才还想为他家主持公道？”

“因为我只懂阴宅。”

陆灵蕴不想再问下去了。

她把手里的符纸放在了桌上，说：“你可以直接要了他们几个的命，但你没有，所以这符纸，我不烧。”

她看了眼陆震，继续说：“你要还是看我不顺眼，可以随时找我泄愤，只是要还对无关的人下黑手，我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陆震说：“行了，丫头你去歇歇，让我跟她聊聊。”